李壞的頭已經痛了有一會。
眼前所見的一切搖晃着,仿佛在蠕動,又或者類似水流動的波紋,無論人還是其餘的什麼都變得陌生,像在朝着另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蛻變。
這種感覺仍然是熟悉的,連帶着胃袋裡也變得沉甸甸的,好似吃了個秤砣。
他隻覺得自己似乎走神了一段時間,再被這聲木/倉驚回了神,時間隻過去了幾秒鐘。
李壞看見李琵琶靠得近,心頭一跳,急急後退幾步便踩到了身後吳三省,等等——吳三省怎麼在他背後站着?對,是他自己攔在前面的。
李壞知道情況不對,他盯着面前的李琵琶,思緒頓時又有些恍惚起來,口腔裡湧出了一股血腥味,但舌頭并沒有碰到任何傷口,總不能是牙龈出血了。
他好像忘記了什麼,明顯能感覺記憶回想起來有幾分艱澀感,這種感覺異常熟悉,在北京的巷子裡他觸碰到那個人的時候、在黑瞎子被他咬傷的時候,李壞就會有這種感覺,一種即将墜入别人的一生的感覺。
李壞不願思考這件事太多,就如同忽視了更多可以交談的關于李若琴的話題,他察覺到内心深處的回避,便順從了自己,将注意力轉移到另外一方面,例如,現在,誰開了木/倉?
但答案就在眼前。
李壞後知後覺感受到了手上的灼熱,視線下意識地移動,又立刻收住,繼續盯着李琵琶。他意識到是自己開的木/倉。他聞着血的味道,手自然就開始發抖,然而拿木/倉的動作仍然有力而穩,就算是不停顫抖着,準心瞄着的地方卻完全沒有變化,仍然是李琵琶的腿。
剛才擊中的地方……又是哪裡?
被踩得倒吸一口涼氣的吳三省當然也不知道李壞想了些什麼,他看不見李壞的神情,隻知道還要反過來先提醒李壞:“……沒事,别聽他的廢話。”
這樣說着,吳三省眼睛一掃就瞥到了自己慘不忍睹的鞋頭,頓時一驚,因為那肯定是不止被踩了一腳,說是被一群人在吳三省鞋頭上跳過踢踏舞都可能。
他再一摸身上的另外一把木/倉,明顯的熱度傳遞到手上,吳三省腦子轉得快,詫異不過是瞬間的事情,他又迅速檢查了一下消失的子彈數量,心裡就有了好幾個猜測。
他的手轉而換到另外的兜裡,摸出早就準備好的耳塞戴上,眼前所看見的人與事仍然沒有多大的變化,隻是嗅覺裡多了一股濃郁的血腥味。吳三省又把耳塞取下來,畢竟這舉動跟中箭了再舉起盾來防禦沒有任何區别。
那種血的味道不知為何顯得尤為怪異,混雜着苦澀的草藥香,既熟悉也陌生,居然讓他直泛犯惡心。吳三省沒從李壞身上發現端倪,倒是李琵琶,他身上深色的沖鋒衣看起來有點濕漉漉的。再加上那聲木/倉響,一切似乎都有了回答。
但李琵琶仍然是笑着的,即便臉上的人皮面具破損了一塊,他真正的面容也沒暴露出來,隻是看起來狼狽不堪極了。
他舉着右手,手上的東西閃過一道寒光,吳三省這才發現他捏着的東西居然是李壞的小刀,至少從吳三省這個距離,它瞧起來和那種古怪的小刀毫無區别。血水正順着刀身的紋路從鋒利的刀尖滴落。
還有一隻青銅鈴铛挂在李琵琶手指吊着的紅繩上,緩慢旋轉着。鈴铛上面潤滿了血,一條條血水的花紋蔓延開來,直到這些刻紋盈滿了血液,才開始滴落。
這種鈴铛對于吳三省來說其實不少見,他甚至哪些地方存有一大堆,隻是拿得出來拿不出來、用得了用不了、值不值得的問題,少見的是一種大如牛鈴的六角銅鈴。
如果其他鈴铛是迷魂,那最大的鈴铛就是能夠鎮魂,免于迷失自我。可這小鈴铛的迷魂說起來也很有趣,如果在幻覺上疊加幻覺,那究竟是融合出個四不像,還是比出個勝負?畢竟此行需要使用的東西也不隻是這種小小的六角銅鈴。
吳三省見過了許多鈴铛,卻還沒見過這種鈴铛上畫了這麼複雜的畫兒,瞧着還是連環畫的記錄,滴血的樹、五個形狀各異的紅色礦石、五種狂奔的獸類、五隻盛滿血水的瓶子、紅海螺與箭、最後一面最複雜,無數隻眼睛、人臂以及尖角從四面八方蔓延而來,還有在其中奔跑的殘缺的蠍子、蛇、馬、獅子和魚等動物。整個鈴铛都透着股血腥的邪氣,看得吳三省都是一愣。
畫了畫兒的鈴铛不熟悉,可上面的畫兒,吳三省很熟悉啊!這幅畫裡蘊含的訊息很容易找到,但比較混雜,都不完善、都各沾一點,雖然都是苯教的禳解儀式,卻是處理不同情況的。禳解二字,其意為向神祈求解障。有的是犯了錯,用貢品告罪衆神;有的是想消除非人之物(包括神)引發的災難,例如疾病。
米旁論繩卦著作中提到過,天界、地界和中界的非人生靈:魔、贊神、魯神、年神、鬼女、傑波神、食肉羅刹和惡鬼,共八位,同住三十三非人界。
李壞自然也看見了上面的圖紋,但他不如吳三省見多識廣,沒看出其中蘊含的意義。他仔細一看,隻發現紅色河流般的刻紋裡還飄着幾個像是人頭的東西。
紋路上面伸出的手臂有點多,李壞看了幾眼,就忍不住移開視線,心裡開始犯惡心了。他讨厭多腳的蟲子,一看見就渾身起雞皮疙瘩,也沒想到今天看見鈴铛上面的刻紋,看見很多隻人的手臂,也會聯想到多腳的蟲子。
吳三省也有些厭煩,他很冷靜,當然也排斥李琵琶,原因似乎是李琵琶身上的血液。當那股血味越發鮮明後,他不自覺有些蠢蠢欲動了。
站在兩人面前的李琵琶一動不動,任由他們打量。
李壞雖然還是闆着臉,面無表情地看他,但心裡已經開始莫名感到振奮,逐漸冒出來的勁兒如江河入海,和往昔見到太多鮮血時産生的那種緊張情緒不同,這種使得他精神越發緊張的感覺裡夾雜着一絲厭惡和憤怒。
滴答、滴答的血液滴落的聲音很小,但在李壞耳邊就很明顯,身軀裡湧現出來仿佛不屬于自身的憤怒越發躁動,仿佛催促他去做什麼,做個不合适的比喻,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新生的獅子對自己眼前世界的呼喊。它所看見的一切就是它的,至于舊的獅子王,該退位滾蛋了。
這不像是他該有的情緒,非要說的話,有種血脈裡的DNA覺醒了的感覺,控制着他去做什麼,百分的不由自主。
而現在,面對血淋淋的李琵琶,舉着木/倉的李壞不可避免地走神了,是不是差個猴子把他舉起來?猴子那麼小,應該沒有可以舉起他的力氣吧。猩猩倒是應該可以。
李琵琶身上的血液仍在不斷流失。
正在此時,一隻手搭上了李壞的肩膀,雖然吳三省的動作足夠輕巧,存着安撫的意思,但李壞還是被這個突然的動靜刺激到了,與此同時,站在兩人面前的李琵琶終于也有了動作。
聽不到他手上的鈴铛發出任何聲音,它一直旋轉着,緩慢而穩定,飛旋的鈴铛落着血,在李琵琶做出動作的那一秒,李壞的木/倉卻先一步走火了,吳三省勸慰的聲音像是隔了一層可悲的厚壁,李壞耳邊嗡嗡作響,眼中隻有李琵琶變得一瘸一拐卻依舊健步如飛的背影,他的背影瞬間融入樹洞的黑暗之中,滴下來的血是可以引路的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