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壞仔細嗅聞,他擡起眼看黑瞎子,注意到黑瞎子認真的态度,便有些顧忌着黑瞎子在面前,就沒嘗嘗粉末的滋味:“是别人的。”而且藥草味很濃,濃到令他懷疑人生。
黑瞎子點點頭,到山洞邊上,他摸了把凍住的冰柱,把手上黑漆漆的粉末往上揩,然後就和李壞一起下了山。離開這座高聳陡峭的山時,他擡頭仰望,再次向李壞提問:“上面的山洞有多遠?”
李壞也回頭,風把他的頭發吹得亂糟糟的,往臉上拍:“這裡不适合用人力攀登。你很想上去?”
黑瞎子不答反問:“好運。你去過嗎?”
“或許吧。”
到了深夜,兩人才趕回村裡。
星夜在他們頭頂旋轉,木門拉開的聲音讓黑瞎子皺起眉頭。大狸花貓從房頂躍下來,跳到黑瞎子肩膀上,黑瞎子嘀咕了聲肥貓,大狸花貓就又跳到地上。喵喵聲跟拉了絲似的,李壞随手呼撸它腦袋,它就變成了轟轟轟發動機。
李壞簡單清理了一下廚房,把路上買的一塊牛肉拿出來做菜,他開始蒸飯的時間裡黑瞎子沒進廚房,圍裙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被黑瞎子拿走了,所以他隻以為黑瞎子在外面清理其他東西,但沒過一會,外面傳來大狸花貓的凄厲叫聲。
李壞跑出廚房,發現黑瞎子正捏着貓在擦地。
這種水泥地,他一般拿掃帚刷一下,水沖一下也就差不多了。看到黑瞎子趴在地上拿貓搓水泥地的時候,李壞都有些懵。然而貓的哈氣聲喚醒了他,他立即上前抓住黑瞎子的手,解救了大狸花貓。
貓受驚,一脫離黑瞎子的手就飛速溜了,但李壞這一幫忙,黑瞎子的情況卻開始不對勁,他盤腿坐下,低頭,非常使勁地低頭,下巴抵在胸膛上,像是在看什麼,然後雙手扯住衣領口,正當李壞茫然地看着他,看不明白黑瞎子下一步要做什麼的時候,黑瞎子猛地一扯。他爆衣了。
李壞幾乎目瞪口呆,饒是思維再散發,他也想不出來黑瞎子這個舉動的理由:“你沒事吧?”
黑瞎子不答,大概因為外面的皮衣不好弄,他就隔着圍裙折騰裡面的衣衫,直到終于撕扯下一塊較大布料,他将布料放到眼前,再近一點都能貼到墨鏡上了,李壞才聽到黑瞎子小聲的嘟囔:“看不清楚。”
看不清楚?什麼看不清楚?
李壞再次喊了他幾聲,但還是沒得到回應。黑瞎子像是陷入自己的世界裡,對李壞的聲音毫無反應,隻時不時重複幾聲看不清楚,這“看不清楚”大概很折磨黑瞎子,他額頭的青筋都暴了出來,挂在嘴邊的笑越來越大。其實如果他不鬧事,李壞還能自顧自地繼續把菜做完,但黑瞎子又繼續開始扯衣服上的布料了,這天這麼冷的,怎麼也不能讓他繼續瞎扯,李壞下意識上手去攔,李壞一攔,黑瞎子就要扯李壞的衣服,李壞再攔,黑瞎子就開始摳水泥地,沒摳幾下,手指頭都給摳出血不說,指甲蓋都要給摳翻了。
兩人于是就在水泥地的院子裡動起手來,李壞也沒想到會有這一茬,他打架的能力當然不比黑瞎子厲害,隻能靠點技巧躲幾下,一旦時間拉長,黑瞎子認真發力了,李壞就隻有被按着錘的份兒。
好在此時的黑瞎子執着于看“看不清楚”的東西,沒摸出身上的木/倉或者刀,而李壞隻需要碰到他的脖子,就能把他捏暈了。
想法很美好,現實很真實。黑瞎子的戰鬥力大概就是個李壞一腳深一腳淺的水池,他以為已經到底了,結果這居然是個向下的階梯。即便黑瞎子背對着他,李壞也沒辦法碰到黑瞎子的後頸,還得預防被抓到進行反擊。
打架中途的時候李壞還回廚房把蒸飯的火熄了,出來看見黑瞎子又在摸地,他才突然想起來,這個姿勢不就是黑瞎子在山洞裡摸岩壁的姿勢嗎,黑瞎子又說看不清楚,所以是那些李壞看不見的刻痕?
摸地的黑瞎子現在看起來比流浪漢還流浪漢,唯一慶幸的是褲子不好扯,雖然黑瞎子百般努力,但他還是沒狼狽到不堪入目的地步。
李壞歎了口氣,放輕腳步,再次向黑瞎子走過去,但這次黑瞎子卻停下動作,像是感受到了威脅。
到處都有字,扭曲的紋路鋪天蓋地,那是秘密。不知為何,黑瞎子就知道這些字的含義就是秘密,許多秘密,他認識的、不認識的人的秘密,包括這個世界上的所有未解之謎,而在這些秘密當中,有一些熟悉的字眼映入眼簾,但黑瞎子看不清楚,這個名字的秘密被污漬——也就是地上的泥土塵埃遮掩了。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它,了解它。完全冷靜不下來,黑瞎子的身軀裡像是燃了一把狂躁的火。
他所看見的這個世界都扭曲成一道一道的紋路,與代表了秘密的字融化在一起。清醒過來的時候黑瞎子才知道那些東西不是字,是地上的塵埃,衣服上的褶皺……這些東西是一種訊息,所以也變成了他眼裡的字和秘密。他想抓住它們,但很難。然後黑瞎子又想到了李壞曾經告訴過他的那句話。
天色已經泛白,夜幕落下了。黑瞎子有些恍惚,看見李壞臉上、脖子上的青紫和指印,以及嘴角上的血漬,然後感覺有些冷,肩膀上有點疼。他摸到肩膀上已經結疤的傷口的觸感,有些疑惑,然後恍然大悟。
李壞不甚在意地舔掉了那點血:“都說了不要吃。你是怎麼想的?”
黑瞎子有些尴尬:“......我隻是叼了一根。”他的目光漂移開,又落到李壞臉上:“然後想事情的時候忘記了,就下意識嚼了一下。後來想着反正已經來不及了,我把那根草全吃了。”
李壞對此不知道該怎麼評價,就隻問:“還有下次嗎?”
黑瞎子低下頭,顯得很羞愧似的:“沒有了。”
“下次記得要先和我說。”
黑瞎子擡起頭:“好運。你真好。”
“......你别折騰我就好。”李壞摸了摸脖子,黑瞎子才發現他手背及小臂的内側都是牙印,咬得不深,但印子邊緣有血痕,聯想到李壞的恢複能力,他不由得眼皮子一跳,條件反射抵了抵牙關。那不是咬得不深,那是已經愈合得差不多了。
哪怕黑瞎子的眼睛被墨鏡擋住,此時此刻的視線也格外灼熱,李壞擡了擡手,反應過來他在看什麼,便說:“你隻是禮尚往來罷了。”
黑瞎子一時無言以對,這才終于跟着李壞回廚房去吃遲到的夜宵。吃飽了就該上藥的上藥,該換衣服的換衣服,而且,李壞覺得吃了蛇身草的黑瞎子真的很狂野很神奇。
黑瞎子沒待幾天,有事走了。李壞又恢複到一個人生活的日常,大狸花貓在黑瞎子走後才溜回來,它好像在記仇。
不過有些可惜的是之後沒再下過大雪。
時至今日,李壞再次離開四姑娘山,然後告别吳邪後又回來,他仍然格外喜歡全身上下都被寒冷包裹住了的滋味。他的身軀似乎從不畏懼厚雪的寒意,就如同不畏懼試圖帶走每一絲溫暖的深海。這種冷使李壞由内而外地感受到一種甯靜、冷靜。
落雪掉到他擡起的手上,晶瑩雪白的花攢生綻放,李壞閉眼去嗅聞它的氣息,仿佛聞到了伫立在他手上的一片連綿雪山的味道,冰冷孤寂,幹淨聖潔。這樣冰冷的味道使他安心。
雪花很快融化了,變成溫暖的水從李壞打濕的手指頭上落到土壤裡,從冷漠變得靈動,其實也不需多做什麼,隻要去碰碰它、摸摸它。冰雪本來就是軟的,是溫暖的。凍結的溪流也淌着即将融化的春水。倘若敢去抱住它,它将立即回歸本初,變得柔和,失去寒冷,它變得慌不擇路,濕漉漉地想要逃走。
李壞沒有停下回家的步伐,但看着那些枝頭地裡融化得差不多的白雪,心裡卻有些遺憾,他今年又錯過了一次在雪裡打滾的機會。
雖然去杭州後體驗的生活也很有趣,李壞不覺得後悔,但還是覺得有點可惜。
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來在杭州小院子裡發現的浴池,他是不是也可以做個這樣的浴池,冬天用來積雪?反正有兩個房間的屋頂都破了洞,幹脆房頂也不修了,直接把房間打通了做成一間大屋子。
李壞對建房子的事宜一竅不通,主要靠的是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想象力。他越思考越有精神,已經臆想到了下一年躺在滿是白雪的浴池裡,頭頂還落着大雪的美妙體驗。
他走着神,卻突然聽到悉索的聲響,冬天的冷意逐漸散去,初春帶來融化大地的溫暖,小動物們也要開始到處溜達。
然而這條李壞也不知道走過多少遍的路上卻出現了一個熟悉身影,那個人舉着隻大狸子貓。大狸子貓看起來很喪氣,四隻爪爪垂着,尾巴也夾在毛腿間。
他看着李壞,有些欣慰地說:“你終于給門軸上油了。”
李壞卻隻能和黑瞎子的墨鏡深情對視,然後以沉默回應。因為他完全想不出來自己什麼時候給門軸上過潤滑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