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壞當然也不知道找沒找到，他現在就屬于是前塵皆忘，毫無憂愁的狀态，于是就回答:“忘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我有說過找的人是誰嗎？”
長神仙說:“距今已三十年有餘，您沒說過找的人的樣貌和名字。而且後來再見到您的時候也沒聽您提過。不過，我大概想明白了您不去廣西，轉而來我們這裡是在找什麼東西。後來我做過一次手術，從頭裡取出了一些東西。那是讓我變成這樣的源頭。我想，那就是您在找的東西。”
他能夠得到李壞的關注也是因為它。
“一些東西？手術？”李壞慢吞吞地重複了一遍這幾個詞，非常懷疑是自己聽錯了，可看着長神仙的樣子，他頓時就有了點不好的聯想，“......你是指？”
“我的頭裡，”長神仙指了指腦後的地方，然後用手指包住了整個腦袋的頭頂，他的手掌很大，完全可以做到這點，“有很多透明石頭，醫生說看起來像冰，應該是鑽石，它本質是碳，很難被X光照出來。當然，在我這裡更怪異的是它們在我眼裡并不是病竈，所以我一直沒發現它們。我很确定它們就是那種能力的源頭，讓我看見人身體裡的疾病，也讓我的身體在疾病中不停康複、不停長大。”
長神仙的頭裡自然沒有形成鑽石的條件，沒有高溫高壓和豐富的碳原子，也不能在他頭裡發生隕石撞地球事件。沒有人不為這一發現震驚。
但更令人震驚的是，長神仙或許早就該死去了，那些石頭占據了他原本該有大腦的許多地方，他的情緒、身體肯定因此受到許多影響。可在此之前，長神仙能活着本身就已經是一件奇事。
“那個時候，我邀請醫生打開了我的頭顱，他發現了這些石頭，也讓我看見了它......然後我第三次見到了您。我看見您在對我說話。”長神仙的語氣仍然平靜，甚至十分主動的略過了一些不太好解釋的内容，“您說，這個世界沒那麼好，但也沒那麼壞。您仍然很不擅長安慰人。”
“你看見了我？”李壞實在是忍不住詫異的表情，信息量過大，事情又奇異，他聽得昏頭昏腦。可做手術的地方不能亂進吧？長神仙看起來也不像是在說謊。他也不知道中間缺失的那部分過往是什麼，讓長神仙從救治病人走到了這個地步。
長神仙非常确信，讓李壞想否定的話也說不出來。他再次道:“是的，我看見了您。”
事實上即便到了現在，長神仙仍然無法冷靜地回想那一幕。他在開顱手術的過程中一直保持清醒，血壓平穩，情緒冷靜到令醫生驚歎。直到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刻，長神仙的思緒逐漸變得渾渾噩噩，那時一切從他人身上得到的快樂也早已經散去，長神仙很茫然，然後他看見了李壞。
李壞仍然穿着駝色的中山裝，眉心蜷曲幾道紅紋，如霜如雪的長發散亂披落到他雙肩上，發尾是迤逦的卷。他一直都和長神仙見過的所有人不一樣，這種“不一樣”的感覺很難形容，卻使長神仙覺得孤獨。好像沒有人看見他，那些醫生護士以及記錄的人都統一地無視了李壞。
長神仙也不知道他是何時到來，但他的姿勢仍然站得挺拔，一種令人安心的威嚴從這個青年身上散發出來，讓長神仙更想睡了。他的疲憊由身到心，已經多少年了，他終于再次看到李壞。
他看着李壞的下颌往回斂，低下頭看他，那雙眼睛從始至終都含着關切的情緒。不論是作為陌生人，還是作為見過幾面的人，其實都很莫名其妙。但就像是第一次他們遇到的時候那樣，即便那隻是李壞第一次見到長神仙，而不是長神仙第一次見到他。在長神仙所居住的這個普通的小村子裡，大抵沒有人能控制住視線不看這個外省人。他太不一樣了。
李壞的手擋住了那面屏幕，長神仙也已經無力去看那些石頭。他聽到身邊醫生護士急促的動作和聲音，視線最終面向了天花闆，但感官卻還是靈敏的，一種如在夢中的靈敏，仿佛肉/體還想努力帶着他的靈魂活下去。長神仙微妙又清晰地感知到李壞的湊近，那股苦澀的藥草香味越發濃郁，還有着點點的煙草味，并不難聞，一切如瀕死的臆想般狂亂迷蒙。然後他的手碰到了李壞的手，輕飄飄的。軀體毫無所感，長神仙卻感覺靈魂——如果人類真的有靈魂這種東西的話，那就是他的靈魂觸碰到了另一個靈魂。
一股巨大的悲傷突然沖擊到了長神仙的心中，瀕死的空茫也變得不好忍受起來，他該是釋然地死去，松懈了口氣一樣輕快，然而長神仙也忍不住傷心起來，好像握住他手的這個人不是在面對一個人的死亡，而是見證過無數個人的逝去的絕望。短暫的極緻悲恸之後，長神仙的眼眶開始泛酸，突然想起了他的爸爸媽媽，他年少時的朋友，他本來已經忘記且感到厭煩感到冷漠的許許多多的人的面龐。
就好像在某個下午，長神仙做了很難醒來的噩夢，然後被媽媽扯着耳朵叫醒。鄰居的孩子喊着黃賽順黃賽順該出去做遊戲了該去海邊撿東西了，好幾個一起沖進他家裡，叽叽喳喳像是一群歡樂的小麻雀。
潮起潮落，嘩啦嘩啦，軟軟沙粒在他的腳掌下。海風很大，螃蟹溜得很快。李壞的聲音也被嗚咽着的海風輕輕吹走了。黃賽順數次茫然辨别，再在玩伴們的笑聲裡蹦跳，他倒在沙灘上，倒在水花裡。
雲有千層，水有千重，層層重重如一層印着藍天白雲印花的剔透被褥。冰冷的海水淹沒了他和他留戀思念的淚水，嘩啦嘩啦。晚安，然後好夢，黃賽順。
嘩啦嘩啦。黃賽順閉上了眼。
世界從未如此靜谧，從未如此美麗。
他聽到熟悉的聲音在說:“晚安，然後好夢，黃賽順。”
于是一切歸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