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鳴玉回首,随即叩首大喊:“太後恕罪!貴妃娘娘今日請平安脈時,發現已有一月身孕,怎麼受的住杖刑!”
此話一出,不止是李琰與皇帝愣住,連宋鳴玉身旁的萬俟玉音也滞了滞。
“怎麼可能.....”萬俟玉音微張着唇發出微弱的聲音,怎麼可能.....扶禮早在第一次舉薦自己侍寝時,便給予了自己避子湯。
“母後,這是怎麼一回事?”南黎生身着衮龍袍,縱欲多日,印堂發黑,臉色煞白。如今南黎生已年過五旬,他劍眉下渾濁的眼停在萬俟玉音的肚子上。
連李琰都沒想到,明明隻差臨門一腳,便可以除去扶禮跟萬俟玉音這兩個禍害,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萬俟玉音居然有了身孕。
“你所說的可是真?”
宋鳴玉仍保持着垂首的姿勢,她唇畔微揚,這局....已有五成勝算。
可....
“奴才不敢妄言,奉陛下之命去給娘娘送補品時,正巧碰上了江太醫為娘娘診脈。娘娘這一月來總說茶飯不思,腹脹想嘔,便請來了江太醫診平安脈。誰知這一診,便發現了娘娘已有一月身孕。”
南黎生渾濁的眸子蓦地發亮,不顧李琰臉色便喜笑顔開将萬俟玉音扶起來。
“日子沒錯,日子沒錯。”
萬俟玉音還有些恍惚,對上那雙彎成殘月的眼睛時,才猛一回過神,綻放笑顔。
李琰指甲幾乎要嵌入掌心,偏偏還要維持面上神情,聲音都柔了幾分:“可哀家記着,良貴妃身子弱,胡太醫曾說,極難懷孕。”
宋鳴玉又叩首,聲線也有了幾分顫抖:“回太後的話,奴才剛入宮時毛手毛腳,蠢笨不堪,經常觸怒主子。在雪地罰跪高燒不退時,是娘娘大發慈悲,救了奴才一命。奴才在宮外的妹妹染了病,也是娘娘給予了奴才給妹妹治病的銀兩。奴才自幼研讀醫書,一直想要報答娘娘的救命之恩。便自主配藥做湯,幫娘娘調理身子。”
“父皇,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那幅美人像,是阿璃求着扶公公畫的。阿璃的教習嬷嬷要視察阿璃的畫技,父皇也知道,阿璃畫的那些玩意,還不如将一隻雞蘸蘸墨汁扔到紙上。扶公公畫技了得,兒臣便想不勞而獲。平日裡,阿璃也隻跟良娘娘親近。”南璃初不知何時來到慈甯宮,她撲通一聲,提擺利索跪下。“扶公公想來也是不願将兒臣偷懶一事說出來,所以左右為難。”
南璃初一襲青衣,乖巧的臉看起來人畜無害。她年紀尚小,任旁人看來,也不像是會撒謊的樣子。
南黎生開口道:“扶禮,擡起頭來。”
宋鳴玉緩緩仰面,面前鬓發微白的男子,曾是她最為敬重的人。在十五歲以前,然而現在再看見這張臉,不見曾經壯年時的豪情,隻見昏庸枯敗。
南黎生垂目,視線就像今夜的月光穿過這厚重的雪簾般,穿過那張人皮面具。他不像是在看扶禮,更像是,在看她自己。
南黎生沒由來一笑,又兀自歎了口氣。
終不似,少年遊。幡然醒悟,為時已晚。
“扶禮,送貴妃回宮安養。阿璃,你也回宮。此事,朕自有定奪。母後近來身子不好,也快些歇息罷。”
“奴才遵命。”
“皇帝。”李琰聲音也冷了幾分,“晚些時候,哀家會派太醫去,這是龍胎,由當慎重。”
“養虎為患,引火燒身。哀家年紀大了,也圖個清淨,哀家相信,皇帝你自有分寸。”
夜深了。
“怎麼樣!”萬俟玉音從未如此緊張過,那張絲帕快要被她絞爛般,皺的不成樣子。
胡太醫幾番診斷,萬俟玉音急得騰一下起身問:“你快說啊!”一起跟來的南璃初看着宋鳴玉的臉色,總覺得其中有些蹊跷。
良貴妃有孕,扶禮不該是慶幸才對嗎?
“恭喜娘娘,賀喜娘娘,您已有一月身孕.....”
之後萬俟玉音再沒聽進去太醫說了什麼,她臉色慘白,唇瓣一點血色也沒有。萬俟玉音頹然地倒在軟塌上,宋鳴玉見狀一急便要伸手扶她。
“娘娘當心!”
“滾開!”萬俟玉音幾乎是哭喊出聲。
宋鳴玉的手被甩開,南璃初與胡太醫見事情不對,便福身盡了禮數匆匆離去。
宋鳴玉眼眸黯然失色,低下頭,沉吟許久才道:“對不起。”
萬俟玉音聽到她的道歉後,牽起唇角自嘲一笑。
“哈......”睫翼已被淚珠打濕,萬俟玉音無力地低下頭,道:“是我蠢,在這深宮裡,哪來的真心可言。最初,你哄騙我,告訴我隻有取得了皇帝的信任,成為了他的妃子,才能為萬俟玉部複仇。是掌印告訴我,做一輩子的洗衣宮女,懷揣着滔天恨意,也隻能郁郁寡歡。”
“我信了掌印的話,勾引皇帝,哪怕他滅了我全族.....”說到這裡,萬俟玉音幾乎泣不成聲。她在哽咽中尋覓良久,才将聲音找回:“你教我争寵,為我出謀劃策。我亦與你捆綁在一起,你騙我說,那是避子湯。被送上龍床的時候,我看到他松弛的皮,幹瘦的身軀,我就渾身惡心。可我聽信了你的話,要去做一個紅顔禍水,我不要身前名,也不要身後名。我隻寄希望于,掌印有我助力後,能毀掉這個王朝,替我的族人複仇。”
萬俟玉音再擡頭時,已經墜了兩行清淚:“而現在,我卻懷了我最痛恨之人的孩子。為他人做了嫁衣?我的阿耶是草原上最好的男子,我哥哥是馳騁草原最桀骜最健壯的馬,還有我的娘親....我的族人。在我的記憶裡,萬俟玉部一直都處于戰亂裡,每個部落都想吞并我們,我們打跑了豺狼,還沒等到休息,就又被中原滅了部。”
“萬俟玉部從未與中原有過紛争,我甚至連中原人都沒見過,我們隻是想保護自己的部落.....而現在,我....我卻懷了滅族仇人的孩子,變成了你謀權的工具!我十五歲入宮樓,從提恭桶到洗衣整整三年年,人人欺我,騙我。我以為,你是真心待我,所以我也真心待你,你需要我做什麼,我便去做,等着有一天,能夠看見北齊四分五裂,掌印....你好狠心啊!”說到最後萬俟玉音的嗓音幾乎啞的難以聽清,混雜着哭聲爆發出的怒吼像一把尖刀刺在宋鳴玉的心上。
宋鳴玉緘默無言,半晌,她拾起桌案上的小刀,用力在臉上劃了一道。
她做不到像謝淮安那樣掌控力度,一劃,便是傷及肌膚。有了血液的潤滑,反倒比平常好撕開的多。
萬俟玉音面前的那張臉,是她從未見過的,陌生的臉。
而她早已熟知的那張臉,卻變成一張輕飄飄的皮,落在了地上。
黏糊的血一點一點挪到下颚,再将雪白的衣領染得看不出原來的顔色。那是一張我見猶憐的嬌豔的臉,人面桃花是萬俟玉音記住的第一個中原詞,放在面前的女子身上最為合适。
隻是這女子右臉梅花狀的燒傷疤痕令她心如刀割,萬俟玉音再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任淚落下。
她想聽她說。
宋鳴玉前半生隻跪過父母,而今,她屈膝,跪在地上。
“宋鳴玉,自知罪孽深重不可赦。求阿音,聽我說完。我絕不為自己辯解,也絕不會騙你。”
血很快洇透地毯,宋鳴玉胡亂地用手背擦拭一番。想開口時,隻覺得如鲠在喉。怎麼也想不好措辭,惟恐看見萬俟玉音再度落淚。
是她欺騙了她,傷害了她,利用了她。宋鳴玉自然要承擔這個後果,她問心有愧,可她真的需要萬俟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