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語忽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他擡眼,對上琴酒沉沉的目光。他其實見過這樣的眼神,在另一個世界裡——在被那種神秘的力量幹擾了半天以後,琴酒把他直接抄起來,裹在懷裡走了。
然而這一次,似乎那種力量占據了上風。
這也是讓劇情順利進行的保證嗎?還真是下了不少力氣。
其實林庭語準備了幾套方案,甚至剛剛都還在斟酌,到底要用哪一種解釋口徑。但是既然都這樣了——不用額外花心思就可以達成目标,那還有什麼要說的呢?
他安靜地阖上了眼睛。
琴酒看着眼前這個人一副直接放棄掙紮的樣子,真是一股無名火起。
雖然本意也是發洩一下焦躁,作勢吓吓人而已。但槍都頂到腦門上了,也不意思意思反抗一下,就算不可能成功吧——這做派是吃定了他不會開槍嗎?
立刻就扣扳機。
……算了,不跟這家夥一般見識。
琴酒其實一直沒搞清楚,為什麼自己會對杜淩酒有着莫名其妙的容忍度。
這個人雖然還算合拍,但是性格冷淡,又不會讨好。隻有要找他做事的時候,才會稍微放軟音調,很敷衍地扯一扯他的手。
一旦目的達成,就像現在這樣,連求個饒都不肯了。
要是别的人,動不動給他擺這種架子,早就變成槍下亡魂了。
但這是杜淩酒——每次怒上心來,再看到那張蒼白得像死人一樣的臉,忽然氣就莫名其妙地消了。
好像他曾經真的看到這個人死掉。竹葉被碾碎在砂石泥地裡,慢慢散光最後一絲香氣。一想到這種徹底失去的可能,似乎那些細細碎碎的矛盾,也就顯得沒那麼重要了。
而且杜淩酒确實很難養活,放着不管,自己也會莫名其妙死掉。頂着這樣一副瘦弱身體也敢帶着曙雀跳海,或者明知道大石那家夥有問題,還堅持要來美國——現在搞到這個地步,也是自找的。
就像那處秘密庭院外面的滿山翠竹,後勤折騰了多久不知道,賬單倒是打了厚厚一疊。
琴酒說服自己,是因為在這個人身上放了太多心思,才會格外不能接受失去。像是債主捏着一把欠條,總不能人死了就白白一筆勾銷。
但他沒法解釋,為什麼會放這麼多心思。
自然而然地,習慣性地就這樣做了。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像長年的煙瘾一樣,停下來手就會自動摸上一支,很難戒除了。
他不想戒煙,也不想戒掉杜淩酒。他憑什麼要為了那些可笑的老東西讓步,克制自己的喜好和欲望?
朗姆的人可能在後面盯着,但沒有關系。組織在美國本土這裡的勢力不算很紮實,況且現在大概是為了給他留點面子,還沒有出現針對杜淩酒的追殺令。
隻是要帶走一個人而已,對他來說有什麼難度?杜淩酒擺出這一副死樣子——是信不過他的意思嗎?
他俯身下去,握住杜淩酒收在身側的手臂,猛地一提——
杜淩酒終于睜開了眼,但不是在看他,而是茫然地望着前方,瞳孔放大了一瞬。本就蒼白的臉上,連最後那點血色都猝然失去了。
一聲悶哼從緊閉的唇縫裡洩露出來。
琴酒皺了皺眉:“你受傷了?”
他稍微松開了手,上下打量了林庭語一番。沒發現哪裡有明顯的外傷,于是又重新彎腰試圖撈起垂在紙箱旁的腿——
林庭語再睜開眼的時候,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從黑蒙蒙的霧影裡,勉強凝聚出琴酒近在咫尺的臉。
露出了相當棘手的表情——這也很稀有。
“……我暈過去了嗎?”
“是。”琴酒的眉頭皺得更深了,“你到底哪裡傷了?”
林庭語低下頭,看到襯衫領已經解開了。在他失去意識不知道多久的時間裡,琴酒顯然已經把他上上下下都檢查了一遍。
但那種疼痛是從内裡生發出來的,好像從根基開始腐壞的樹,表層的葉子仍然郁郁蔥蔥,連一絲斑紋都沒有。這樣的檢查自然也發現不了問題。
林庭語緩了一下。剛才疼痛突破阈值,身體的自我保護本能讓他直接斷線了。現在過了那股勁,反而好受了很多。
他攀住琴酒的肩膀,琴酒把他往裡按了按,讓他能夠靠在自己身上借點力氣。
“吉野杉——”
“他會死。”
林庭語頓住了。
“現在這個朗姆也會死,等我找到機會。”抵在他額頭的胸膛裡,每個正在震動的字仿佛都在冰窟中回蕩,“你現在不要浪費時間扯這些。要是還能動,就跟我走。”
林庭語怔住了。
燥熱的暖意撲面而來,某段藏在日常午後的記憶忽然蘇醒。銀色的長發垂落在他臉側,像是當年那些搭在車窗外的花藤。
他聽到強勁有力的心跳聲,一下下好像要把鼓膜也震破。他想起來,琴酒确實是有過一次猶豫的。
——也許是我有問題呢。怎麼樣,要殺了我嗎?
林庭語放着那個手機在通話中,本來就是想借着跟波本的對話,告知琴酒,自己完全無法在組織裡容身,勢必要跟烏鴉軍團不死不休了。
他都已經把立場擺到了琴酒的對立面,怎麼想,接下來的戲碼也是親手處決叛徒。而且他确實已經等到了那把槍。
但那把槍最後還是選擇了移開,換成了抱住他的手。
當年的琴酒并沒有給出答案,隻是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
——到現在,殺手先生終于用行動回答了。
有些驚訝,但又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