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庭語再次醒來的時候,習慣性地用手撐着床準備起身——這時他的腿無意識地配合着屈起共同發力,幫他輕而易舉地坐了起來。
林庭語保持了這個姿勢幾秒鐘,才突然反應過來:
腿可以動了。
他坐在一張單人床上,米色的床單散發出幹燥而家常的氣味。單人床一邊貼牆,另一邊是大約一米高的櫥櫃,頂上用木架随意擺着一些書和遊戲光碟。櫥櫃對面的牆是衣櫃和鞋架,一頭挨着衛生間的小門,另一頭挨着房間的正門。
僅僅是放置了幾樣必備的家具以後,這間小小的一居室内就已經相當逼仄了。
而進一步把這個房間徹底塞滿的,是一張明擺着就是沒地方放,所以在床和電視機前面随便一橫的嶄新沙發床。
陸陽正在沙發床上呼呼大睡,衣服還是昨天那套沒有換。
——昨天。
這個概念躍進腦海時,林庭語揉了揉額角,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日期。
沒錯,正是22歲的他來到日本的第二天。
那種作為杜淩酒時,半截身體都無法響應自己的感覺,還隐隐約約地殘留在身上,但一直糾纏不休的頭疼似乎已經無影無蹤了。
……難道真的隻是一場夢嗎?
林庭語輕手輕腳下床,來到沙發床前,半蹲下來,仔細端詳着陸陽。
可以想象到,對方在加班到深夜才回家的時候,是怎樣把他從沙發搬到更舒服一點的單人床上,然後自己困得衣服都不換就直接躺倒的。
其實在一天之前的咖啡廳裡,陸陽在林庭語的心目中還充其量隻是一個背景闆。但在這時,看着對方在沙發床上四仰八叉的睡姿,再想起杜淩酒記憶裡那個一動不動地躺在雪白病床上,渾身布滿維持生命的管線的人,林庭語的感受就不由得複雜起來。
這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他在心裡這樣想着。
……我要保護他。
林庭語扭過頭,望向不遠處的窗戶。玻璃上映出一張年輕的,略顯稚氣但也更有活力的面龐,不是那個蒼白而冷淡的杜淩酒。
現在坐在這裡的,又變成了普通的22歲學生林庭語。
仿佛随着夜夢的灰馬飛馳離去,那些驚心動魄的場面、絞盡腦汁的争鬥、冷冽的話語和尖銳的對峙,都在陽光中化作逐漸透明的碎片,風一吹就消失了。
那些血雨腥風的曾經也就這樣被忘記了。
——不能忘記。
林庭語立刻摸出手機,開始快速打字。他要趕在那些印象的殘餘徹底消失之前,把關鍵事件記下來。但是他記得越快,那些碎片就消失得越快,仿佛守在記憶的河邊撈着順水而下的落葉,網起一片就要錯過十片——
“你一大早起來蹲我跟前舉着個手機幹什麼啊,吓我一跳。”
陸陽迷迷糊糊的聲音突然在面前炸響,林庭語差點把手機摔了。他下意識地把手機豎起來想要避開窺探的視線,才反應過來這已經不是杜淩酒那個需要步步小心的危險世界。
然後一擡頭就對上了陸陽狐疑的目光。
“幹什麼鬼鬼祟祟的,跟誰熱聊不敢給我看見?怕不是被電信詐騙,來來警察叔叔給你審查審查。”
說着陸陽就來抓他手機。林庭語火速保存備忘錄,然後切了個界面轉過去一亮:“我在對着攻略查附近有什麼能吃的。”
他打開的界面是郵箱。安室透沒有食言,淩晨5點半給他發來了一份包含地址、評價、主廚風格和菜式推薦的美食探店攻略,品類齊全圖文并茂,進度條半天滑不到底。
陸陽随便翻了兩翻就露出了震撼的表情:“這人也太猛了吧,這些店好多我見都沒見過,他難道都吃過?厲害。”
然後又有點疑惑:“他大清早給你發這個?想約你出去吃飯?”
林庭語:“……應該不是吧。”
就算約出去估計也是鴻門宴。
不過一提起安室透,林庭語又想起那條陰影小巷,斟酌了一下,還是問道:“安室透說他認識我哥?”
在杜淩酒的記憶裡,林庭語也一直是獨居,完全沒有什麼血親兄弟存在。不過保險起見,林庭語還是選擇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問法。
如果他真的有這麼一個哥哥,這個問題的内涵就是“安室透為什麼會認識”;如果沒有這麼一個哥哥,那麼内涵就是——
“……啊?”陸陽一臉迷惑,“你家三代單傳哪來的哥?他搞錯人了吧?我說他怎麼這麼熱情,莫名其妙的。”
林庭語仔細分辨陸陽的表情。沒有任何思考和猶豫,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以陸陽和他的熟悉程度,陸陽這麼肯定地說沒有,那顯然是不存在這個所謂的哥哥的。
但是,安室透又為什麼會提到這個“哥哥”?
是在試探嗎?試探他是不是“林庭語”本人。如果他是本人,對于自己有沒有這樣一個哥哥應該是十分清楚的,當場就會指出對方搞錯了,像剛才陸陽的反應一樣。
不對。如果隻是一個試探,那麼在林庭語含糊應對露出破綻以後,目的就已經達到了,安室透沒有必要再解釋那麼多關于這個子虛烏有的“哥哥”的事。
事實上,安室透不但說了,而且在提到那個哥哥時,毫無掩飾地流露出了正在回憶的神情——
安室透确實認識那樣一個人,并且有着相當深刻的印象。
“是啊,估計是認錯人了。”林庭語轉開話題,“快選一個,吃了辦事去。”
今天他要去東大注冊,開車過去至少一小時。雖然現在時間還早,但日本各項文書手續向來複雜,要是上午辦不完,還得拖到下午,那就太麻煩了。
陸陽打了個呵欠,把手機塞回給林庭語:“早上時間緊,便利店随便搞點得了。你自己看看有什麼想吃的吧,回頭我班補完了再帶你去。”
他從沙發床上爬起來松了松筋骨,接着翻箱倒櫃找了兩包餅幹塞給林庭語先墊墊,就去沖了個戰鬥澡。在陸陽打理個人衛生的時候,林庭語抓緊時間對着清單找齊了注冊要用的證件材料。兩人簡單收拾了一下,就準備出門了。
“我總感覺這個路線不對。”陸陽一邊叼着片餅幹看手機上展示的導航圖,一邊率先往外走,“這怎麼還要過跨江大橋,也太繞了吧……啊對不起對不起!”
筒子樓的各家住戶共享一條走廊。陸陽在看手機沒注意,差點一頭撞在右邊站在走道裡的鄰居身上。幸好對方敏捷地避讓了一下,否則撞實了就麻煩了。
“請不要緊張,沒關系的。”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