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性格太糟糕了。”明日朝歎了口氣,毫不猶豫地說:“比千年後的你惡劣太多了。”
好在他也沒有真的讓她去挖那些屍骸的眼睛,隻是不甚在意地調侃道:“你這樣說我倒很好奇‘我’是如何對待你的?就像守寶藏的龍一樣嗎?”
“沒那麼誇張。”她說。
“我也覺得不應該。”他饒有興味地說:“你們人類最讓我覺得有趣的一點,就是明明能無情地宰殺圈養的雞鴨魚肉,卻無法吃下同為畜牲的貓狗,你們看待動物就像我看待人類一樣,難道,‘我’會同你們一樣,對蝼蟻一般的人類區别對待嗎?”
明日朝自然給不了他答案,她根本無法站在他作為神明的角度看待人類,隻能道:“人類會這樣,隻是因為貓狗從一開始就不是養來吃的,而是養來捉老鼠和看門護院的,它們已是組成「家」的一部分,而并非食物,人類對此投入的感情也不一樣。”
聞言,他自喉嚨裡發出譏諷的笑意:“你是想說,‘我’對你有所謂的感情嗎?”
“你既認為沒有,那就沒有吧。”明日朝平靜地說:“我不是他,又要如何回答你呢?也許這個答案隻有他自身才知曉。”
伴随着這樣的話,明日朝反倒不知道該覺得松了口氣,還是更加惆怅:“看樣子,即便吞噬了千年後的‘自己’,你也并沒有從他那裡得到記憶呀。”
但是,她很快就再次笑了起來,不帶任何重量的唇角一字一頓都在翕合:“你隻是繼承了我的所有權而已,就像繼承遺産一樣。”
他也沒有反駁,看上去對她和未來的自己的過去不甚在意,隻是笑着重複道:“啊,如你所說,就像繼承美麗而漂亮的遺産一樣。”
對此,她一愣,随即從潮水中慢慢地站起來,仰頭,微微湊近,清晰地看見倒三角的金色鱗紋點綴在他的唇線邊緣。
她沒有一絲畏懼和避諱,直直望進他的眼睛裡,看見他羅蘭色的瞳孔倒映出她的模樣。
她突然說:“在你眼裡,我漂亮嗎?”
伴随着這樣的話,記憶中的櫻花似乎在飄落。
月光迷蒙的冬夜,紛飛的大雪掩蓋墜落的血色,追尋着同源的力量,前往荒蕪的大地,自然的魂靈自高遠的蒼穹上顯現,在白茫茫的雪原中窺見了垂落的櫻雨中如火焰般搖曳的绯色。
漆黑的長發和眼睛似乎是她現在素白的靈魂上唯一濃厚且具有重量的色彩。
在那黑白的中間,唇間的一點紅仿佛是她走進黑暗後身上僅剩的生命力。
她變得那麼寡淡,那麼單調。
與當初白衣绯袴時相比,好像褪去了所有足以燃燒的色彩和溫度。
明日朝曾經無數次從這雙眼睛裡看到自己。
在春日迷蒙的山野中,在白雪皚皚的冬夜中,在浪花翻湧的海岸邊,在月光冷清的櫻花樹下。
她說,在她死後的那些年歲,她這抹沒有實體的靈魂,沒有影子,沒有确切的音容,島上潺潺的河水都無法映照出她的模樣,隻有在他如鏡般明澈的眼睛裡,她才能那麼真切地看見自己的存在,感受到自己的重量。
“你曾經就是我的鏡子。”
對此,她目光粼粼地說。
“八岐大蛇。”
她明明叫喚着他的名字。
“你讓我看到了我自己。”
她明明這樣說。
可是,她好像是在透過他,看着另一個人一樣:“在你眼裡,我究竟是什麼呢?”
腳下冰冷的潮水突然掀起了無數晃動的漣漪,映照出他的影子。
其中,他張開的五指突然痙攣了兩下,像是要立刻放在她的喉嚨上掐死她一樣,表情卻萬分平靜,猶如無聊空白時無意間懶洋洋垂下的一瞥。
終于,他伸出手來,卻似要将手上的面具覆于她的面上。
但是,随着他的靠近,萦繞在他周圍的雷光更甚,綻放出奪目而淩厲的金光來,就如同有生命的蛇,将他猛然鎖起。
明日朝吓了一跳的同時,被刺得眼前發白,下意識想躲,須臾間,那些雷霆已經化作無數張牙舞爪燃燒的火焰和鎖鍊,将八岐大蛇雪白的影子層層禁锢,粗暴而蠻橫地拖向神獄的盡頭。
那枚森白的鬼面落在漆黑的潮水中。
明日朝虛虛地睜開眼,看見八岐大蛇的影子以傾倒的姿态在眼簾中被禁锢吊起。
雷光形成的劍槍像囚牢的欄杆,貫穿了他白袍底下無數蜿蜒而出的黑蛇。
那些傾吐着獠牙的血盆大口在火焰的灼燒中變得扭曲、猙獰,無數正在流動纏繞的鎖鍊穿行在他的周遭,幾道刺目的雷電從脖頸上所戴的枷鎖間穿透了他顫動的喉嚨,牽動從唇齒間嘔出的、鮮紅的血。
他微微仰面,白瓷的面龐很快就被嘴邊蜿蜒的血迹遍布,有細碎的發絲拂過額心的金菱神紋,随着腦後蜿蜒的發梢垂下,袒露出底下細緻而恍然的眉眼。
那一刻,他根本不像蛇,而是像一隻被蛛網纏困住的、瀕死的蝴蝶。
那些暴虐的雷霆撕扯着神明的形體,有血色從他的衣物下滲出。
很顯然,他的身體并不如他的神色那麼從容平靜,那些紅白交織的色彩,刺目又腥燥,就像冬雪飄蓋的大地上生出了一場絢爛糜爛的春天。
可是,他依舊在笑。
那顫動的聲帶猶如蝴蝶最後的掙紮似的,輕飄飄地說:“哦呀,須佐之男真是謹慎,都這樣了,也不讓我靠近觸碰你。”
明日朝突然就感覺到一絲無措。
她看着他如此狼狽的模樣,沒有走過去,而是安靜地站在原地。
但是,他卻道:“為什麼是這副表情?”
她一愣:“……什麼表情?”
他沒有說,而是笑道:“你走過來一點,再借着我的眼睛看看。”
她沒有動。
她隻是遙遙地望着他。
八岐大蛇也不惱,而是突然道:“你怨恨我嗎?”
他說:“你怨恨我吃了千年後的‘我’嗎?”
明日朝沒有回答。
沒有得到答案,他也不追問,隻是閉了閉眼,似是歎了口氣,笑道:“我突然改變主意了,不想吃掉你了。”
她一愣,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這樣。
他卻道:“好戲總是需要觀衆,隻有那邊高朋滿座未免也太無趣,既然你是我的東西,那今天的審判,就來當我這邊的觀衆吧,今天的審判,你要和我打個賭嗎?賭賭誰會赢。”
“什麼意思?”她心裡一咯噔,警惕地觀察他的神色,心中不安的感覺愈發明顯,嘴上卻隻道:“……你都這樣了,還能做什麼呢?”
無視她緊繃的狀态,八岐大蛇依舊從容得過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若你賭對了,我就歸還你自由,怎麼樣?你覺得我和須佐之男哪邊會赢呢?”
她微微蹙起眉頭,安靜地看着他。
他卻已經睜開了眼。
善于蠱惑人心的邪神抛出了無法拒絕的誘惑:“這很簡單不是嗎?你的心中明明已有答案——我若死了,高天原也不會放過你的,你現在還能站在這裡,純粹是因為我還活着,他們沒資格動你而已。”
“所以,你會賭我赢的,對嗎?”
他說:“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絕對不會在今天死去。”
非人的、口吐人言的蛇發出了暧昧又冰冷的聲音:“你若是賭我赢的話,我拼上一切都會赢下來的。”
明日朝依然沒有回應他。
他像是終于不耐似的,任由自己的頭顱垂下,微笑道:“怎麼了?覺得我不該活下來?不希望我赢嗎?”
他突然說:“我倒是覺得你應該感謝我才對。”
顯而易見的困惑就這樣爬上了她的臉。
如同困獸的神明被璀璨的金光萦繞,在那之中,他額間的神紋突然就變得清晰耀目起來。
撥開黑暗的光影遊離在那張面上,呈現出一種蒼冷的白,他慢條斯理地說:“你對我而言本沒什麼用處,我本該在那座島上也吞噬了你,是我允許你活下來的,僅僅這點,你不就應該感謝我嗎——到底是有趣的東西,你身上似乎擁有穿越時空的契機,這正是我對你感興趣的原因,也許,千年後的我也是如此。”
他說:“但我在那座島上遇見你的時候,未來的‘我’抹去了你對須佐之男的記憶,若非我當時吞噬了他,你以為你最後能想起來嗎?”
言畢,他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在觀察她的反應。
張合的嘴角起伏分明,她一直無法理解,為什麼那樣一張完美不到不近人情的臉上,卻總是帶有一種悲天憫人的笑意:“到底隻是被神愚弄的人類,連被他玩弄于鼓掌都不知道,若非我,你又要在夢中傻傻地尋找多少年呢?明日朝,是我幫你恢複了記憶,是我帶你脫離噩夢,去到高天原下,讓你去見須佐之男。”
“也是你讓我殺了須佐之男的,不是嗎?”
她突然這樣打斷他的時候,撫上胸口的手沿着曾經被蛇骨貫穿撕裂開來的地方往下延展。
像是突然被什麼壓垮了肩膀一樣,雷光遙遙地穿透她雪白的身影。
染上暖調的靈魂恍然地遙望着他,那一刻,所有憤怒的火焰似乎都化作了她身上一座褪去溫度的、安靜的死火山。
那一道傷口所帶來的疼痛在那一夜蔓延至今,一直都未曾消淡,她感覺自己從那一天開始就失去了什麼東西。
有什麼重要的東西在那一夜已經從她的身體裡、從她的靈魂中、從那道傷口間湧出,像泡沫一樣,湧向生命的盡頭。
她說:“我不是怨恨你,八岐大蛇,我是怨恨千年後的你。”
他微微一愣,似乎在那一刻終于意識到什麼一樣,臉上慣有的笑意随着微動的瞳孔而短暫地隐去。
“在現在的你看來,我隻是你随手得到的東西,所以就算将我像物件一樣輕飄飄地送予他人,我也能理解你,但是,千年後的你又是抱着怎樣的心情呆在我身邊的呢?”
她這樣說的時候,目光搖晃,那麼茫然與難過地看着他。
眼簾中,構成他的那些線條流動着與滿目的黑暗不符的光彩,猶如漆黑的大地上落下的白雪,猶如茫茫的荒原上綻放的羅蘭花,明明該是腐蝕生命的代表,可是,他卻顯現出一種近乎明媚驚豔的生命力。
她怨恨這樣矛盾的八岐大蛇。
從裡到外,他總是這樣矛盾。
她引頸受戮的時候,他就像死神垂憐一般,溫柔地收回他的鐮刀,她信任喜歡他的時候,他又将她推向毀滅的刀鋒。
這個認知緻使她在這一刻突然感覺到異常的怨恨,她雙手掩面,遮掩住自己被咒怨遍布而猙獰的面容,曾經的傷口又開始劇烈的疼痛。
那一瞬,仿佛隻有新生的疼痛才能蓋過過去的痛苦,心中一直以來壓抑折磨她的東西像嫩芽一樣蠢蠢欲動,化作張狂的火焰,驅動她用十指狠狠地劃爛了自己的臉:“啊啊啊啊……憎恨啊!”
那些血混雜着落下的眼淚滑過她皮開肉綻的臉龐,她重新跌坐在冰冷的潮水中,崩潰又絕望地大喊道:“他過去明明這樣對待我了,為什麼還要出現在我身邊……啊啊啊啊……啊啊啊……憎恨啊……他是不是一直在看我的笑話……一定是的,就像你現在這樣!!千年後的你,從我遇見他一開始,他就一直在看我的笑話……看我被他展現的溫柔耍得團團轉……看我如骨附疽地對他産生依賴!産生信任!你明明這樣對待我……他過去明明這樣對待我了……你現在這樣可憎地對待我……千年後,又是為什麼還能說出愛我的話來……好可恨……”
伴随着這樣有些胡言亂語的聲音,他瞳孔顫動,似乎也終于感覺有點累了,正随着她恍然的言語陷入了同樣的迷茫中:“是呀,真是難以理解……”
疲倦的重量壓在他耷拉而下的眼皮上,連帶細密的眼睫也盡數垂下,掩蓋纖細的瞳孔。
那一刻,他突然就顯得有些安靜和溫順了,甚至帶着一種難得的憐憫。
他用一種與之相符的聲音說:“你能過來嗎?靠近一點。”
明日朝還是沒有過去。
“過來。”這一次,他用上了命令的語氣。
哭泣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突然就感覺自己不受控制了。
眼淚不再流下,連流淚的權利都被支配,在一股無形的力量中,她僵硬空白地彎下身,撿起了那個白骨面具,戴上,然後如同提線木偶一般,慢慢地走向他。
臉上的傷口與疼痛似乎在面具下逐漸愈合,但随着她的靠近,那些萦繞在他周圍的雷電變得更加狂暴起來。
他在震耳欲聾的雷鳴中發出難耐的悶哼,身上湧現的傷痕和血色随着喉嚨裡溢出的血變得越來越多,又被他輕飄飄地拭去。
他以誘哄的聲音笑着說:“再靠近一點。”
“再靠近我一點,明日朝……”
“……”
當她撥開水流,穿過神獄,終于站在他面前時,他屈了屈手指,從那被禁锢的鎖鍊中,艱難地擡起手來,用屈起的指節輕輕敲在了她的面具上,似乎在借此觸碰她傷痕累累的臉。
他好像突然就對裁決她的消亡與否感到無趣且乏味,相反,一種瀕死般的興味浮上了他因為雷光而顯得破碎的眉梢。
即将被處刑的罪神臉色蒼白,冰冷,猶如被死亡籠罩。
但是,他驟然掀起的眼睫卻那樣有力,就像雪白的飛鳥在黑暗中振翅,色彩濃郁而淺薄的唇角褪去往日的優雅,咧開,屬于蛇類的獠牙尖銳分明。
他眉眼舒展,如同野獸般無悲無喜的目光透過面具,準确地對上她空白的視線。
就像是無畏無懼地、着迷地紮進了一場屬于她的洪流中一樣,他在她的注視中哈哈哈地笑出來,帶着一種冷靜而隐秘的瘋狂,像是在大雪中由她掀起的一場風暴般,戲谑而張揚地笑道:“如你所說,如果這就是你對我的詛咒,如果這就是我們的因果,如果這就是我們的命運,那它實在太過美麗……”
“我倒是很想會會那樣的未來了。”
“……”
……
不久後,她終于重新擁有了靈魂的自主權,摘下了那張森白的鬼面。
當漆黑的神獄裡隻剩下她獨自一人的身影時,她似乎聽到了遙遠的黑暗外,傳來了狂暴的雷鳴。
八岐大蛇的審判似乎開始了。
當她面向沉重的神獄大門時,某一刻,有咕噜咕噜的聲音滾落到她的腳邊。
她一看,是一顆神使的頭顱。
她拾起了那顆已經腐爛得開始露出森森白骨的頭顱,輕輕放在了那些堆積如山的屍骸上,仿佛這樣就能讓其重新拼成一體一樣。
最終,她輕輕吐出了這樣的聲音:“罪孽啊……”
明日朝又跳起了神樂舞。
在漆黑的神獄中,寂靜的潮水中,她如同過去那般,獨自安靜地起舞。
等到一舞終了,她才去拍神獄的大門。
她像小時候被關禁閉那樣,不斷地拍打着,高聲祈求道:“放我出去!”
“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對此,一陣短暫的沉默後,仿佛為了回應她的祈求一般,神獄沉重的大門,在眼前緩緩地打開了。
她笑了起來,準備跑出去的時候,卻突然被冰冷的蛇鱗纏住了腳踝。
起初,她以為是八岐大蛇離開神獄前往行刑台時留下的蛇魔。
但是,低頭一看,有細密的黑蛇隐匿于黑暗中,纏動,吐着信子,凝聚漆黑的潮水,在身後化作了記憶中黑發人形的神明。
她緩緩瞪大了眼睛。
漆黑的長發垂落蜿蜒,身上流淌着仿佛從來沒有治愈的血色,天生的神祇俊美得不像人類,更像傳說中的山野精怪,在黑暗中靜谧地呼吸。
他一如十二歲那年初見那般,悄無聲息,始終不願開口向她傾吐半個字。
那雙幽邃的紫眸被晦澀的光影籠罩,瑰麗,好似永遠沒有倒影,他蒼白如紙的面容上是一種冷血傲倨、高高在上的冷漠。
但是,這樣猶如幻覺的存在朝她攤開了掌心,沉默地等待她的回應。
然而,這一次,她沒有再走過去,更沒有牽住他受傷的手,隻是難過地搖了搖頭。
她撫上自己的胸口,對那個不知道是幻覺還是過去的影子說:“……千年前的你說錯了,其實,我對你是恐懼的,從第一次遇見你開始,我就始終對你抱有一絲恐懼。”
“但是,現在,這絲恐懼已經沒有了。”
……當時随着那道傷口而流失的東西是什麼。
她很清楚。
她一直都很清楚。
“所以,不要再阻攔我,也不要再出現在我的面前,放過我吧,求求你。”
對此,他沉默又陰郁的目光遙遙地望來,寂寥地蜷了一下指尖,似乎想要握住一片當年飄落的櫻花。
但是,她沒有再理會。
像是要抛棄逃離他似的,也像是要擺脫這道如影随形的影子一樣,她做出了和十二歲那年的春日截然不同的選擇,頭也不回地奔出了神獄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