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或許早就生病了。
但是,她醫不好自己。
就像生前明明擁有治愈他人的力量,卻始終無法治好自己的傷口一樣。
為什麼她要遭受如此磨難……
為什麼她總得靠外界帶來的苦難才能感受到片刻的歡愉?
為什麼她總是隻能依附他人才能感受到自身的價值?
為什麼連當年得到的、那點珍貴的愛,都隻能是僥幸呢……
這樣的想法從心底裡冒出來時,她突然有了一種墜落的感覺。
心中的怒火驟然就被澆滅了,她像冷着了似的,顫顫巍巍松開了掐住他喉嚨的手。
屬于他的、窒息般的咳嗽傳來,她不顧身側警告似的雷槍,俯身,溫柔地撩開了他額前缭亂的發絲。
一張清瘦但是漂亮至極的臉一覽無疑。
她眨了眨眼,看着他那雙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眼睛,突然覺得心底有一股煩躁之意竄起。
她低下頭湊近他,像是要親吻他一樣,壓低聲音恐吓他:“再這麼看我,我就挖掉你的眼睛……”
也許可以說是威脅了,她不知何時變得尖銳的指甲已經觸及到了他的眼角,似乎隻需指尖稍稍一用力,他那顆漂亮的眼球就能蹦出來。
對此,他微微瞪大眼,瞳孔微動,卻沒有移開。
這是她死後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他的眼睛。
鎏金色的眸子,剔透,幹淨,些許陽光落在裡邊,像水晶一樣,明亮澄澈,漂亮極了。
但是她卻覺得更煩躁了。
……為什麼是這副表情呢?
她想。
……為什麼是這副平淡的表情?
……為什麼這雙眼睛,還能這麼幹淨?
明明她這樣對待他了,為什麼她還看不到他深切的恨意?
與那時不同,明明他現在比她強大得多,隻要他願意,瞬間就能讓她灰飛煙滅……
為什麼還不動手呢……
她如此不解,以緻出了神,可是轉瞬間,她就看見他眼底竟清晰地映出了她的模樣。
這是她死後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沒有實體的孤魂野鬼本不應該再次擁有這樣的東西才對。
但是,當觸及到對方眼底的那一瞬,她卻像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一樣,匆匆地避開了他的目光,然後連滾帶爬地從他身上離開。
春日的清風中,燃燒的火焰還在灼燒着她,她卻仿佛才剛感受到疼痛一樣捂住了自己的臉,末了,她像個隻能隐于黑夜的怪物見到了太陽一樣,開始想要逃往日光照不到的地方。
那一刻,須佐之男好像也變得不太重要,她擡頭起身時,看到周圍的樹梢上歇了很多烏鴉。
它們的眼珠子漆黑,卻閃着精細的光。
這樣的描述容易讓人聯想到漂亮的黑曜石,但可惜的是放在現在的那群烏鴉身上,隻讓她感到一陣發怵的寒意。
就此,她不再管身後的少年,而是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向着來時的方向,穿過溫暖爛漫的花田,撞進了山野重重疊疊的樹翳中。
但是,身後突然襲來的一道重重的力量撲倒了她。
她尚未反應過來時,已經摔在了綠意盎然的草地上。
彌漫着霧氣的山間,鳥雀撲淩飛掠的聲音與樹影間飒飒的風聲混在一起,陽光斑駁,在樹翳外閃爍。
自她身上的火焰竄起的火光漸漸熄滅,但是,尚未爬起,雙手就突然被另一隻手交疊着鉗在草地上,她驚惶地回頭,看見金發金眼的少年在她的身後,将她掀翻在地,半跪在她腰間,另一隻手所持的雷槍正對着她的腦袋,蓄勢待發。
他居高臨下的身姿像不怒自威的戰士,淡淡地說:“你要逃去哪裡?”
“滾開……”
但是,她突然這麼寂寂地說。
他一愣,原本冷淡的神情似乎因這簡短的兩個字而有了一絲動容。
她沒有看他,而是偏開頭,空白地說:“滾開,不要靠近我,不要看我……要不,你就殺了我吧……不對,我好像已經死了……滾開……讨厭……好醜陋……好醜……”
起先,那還是在對他說的話,但漸漸的,就變成了沒有意義的喃喃自語,然後,是突然迸發出的、哀憐的求救:“救救我……救救我!”
她劇烈地掙紮起來,絲毫不怕自己會在他手中魂飛魄散的命運,凄切地大喊:“你在哪裡?!救救我!八岐大蛇!”
“你在哪裡?!”
纖細的豎瞳微動。
威脅性的雷槍在這樣的聲音中從他的手中漸漸撤去了。
他茫然地輕聲說:“你真奇怪……不是說愛我嗎?現在為何又要我滾開?”
與此同時,他松開了對她的鉗制,慢慢從她身上離開,她也像終于失去了所有力氣一樣,頹然地躺在那,任由眼淚滑過臉頰,悄無聲息地淌進草地裡。
遠山的風穿過林間而來。
斑駁的光影跳躍在少年青澀而沉默的眉眼間。
他凝視了她半晌,動搖的神色微蕩。
而後,他小心翼翼地,像觸碰一隻因受傷而反抗的小動物似的,試探性地伸出手,想要撫上她的臉。
“明日朝……”
他恍然地喚起她的名字,聲音輕得怕驚擾什麼似的:“……這是你的名字嗎?”
回應他的,是她這麼空白的聲音:“不要叫我的名字……”
“不要看我……”
“求求你……”
伴随着這樣的話,她疲倦似的,終于輕輕地閉上了眼。
黑暗中,屬于他的觸碰來得相當忐忑。
她能感覺到少年的指尖輕柔地拭去了她的眼淚。
但是,她不敢睜開眼。
她害怕從他的眼裡看到自己現在的模樣。
在那雙幹淨得近乎聖潔的眼睛中,那個已經被灼燒得面目全非的、醜陋的人,到底是誰呢?
臉上血淋淋的腐肉像樹皮一樣脫落,幾乎看不出原有的五官,變尖的獠牙被暗紅色的瘴氣萦繞,眼角覆上細密的蛇鱗,她看見自己本該稠長如瀑布的長發已經化作如蛇群般張牙舞爪的鬼影,就連身上原本代表神職者的白衣裶袴好像也在業火的灼燒中化作了惡鬼的皮囊……
……倒映在少年那雙眼睛中的、那樣醜陋不成人樣的怪物,到底是誰?
……是她嗎?
……是「明日朝」嗎……
……原來,她已經變成這樣醜陋可怕的模樣了……
真是悲哀……
以此為準,仿佛為了驗證曾經聽過的預言一般,迷迷糊糊間,她似乎又想起了當時那道來自天上的、威嚴的神谕。
那個無悲無喜的聲音說,明日朝,吾的齋宮,你已犯下過錯,如若繼續前行,将犯下更深重的罪行。
就此,她突然變得驚惶起來。
她哀求一般,閉着眼,在黑暗中對身邊的少年說:“須佐之男,你殺了我吧……”
“用什麼方法都好……讓我魂飛魄散也行,讓我灰飛煙滅也罷……我已經……不想繼續往前走了……隻要,不再讓我醒來……求求你……”
她絕望地說:“……怎麼辦?我剛才竟然想要殺你……我明明是愛你的……我明明那麼愛你……可是,我卻已經被自己的怨恨變成了妖鬼……我明明那麼愛你……我愛你啊……須佐之男……我愛你……但也許再這樣下去……我又會做出傷害你的事……”
“所以,求求你……”
“讓我解脫吧……”
對此,回應她的是對方遲疑的沉默。
片刻後,似乎将其當成了她的呓語,他突然哼起了熟悉的歌,像是要安撫哄睡她似的,少年動作生澀地将她輕輕攬進了懷裡,拍着她的背,柔軟地唱道:“晚安吧,太陽……”
“今天也已經發光發亮……”
“晚安吧,我的太陽……”
溫軟的歌聲萦繞在耳邊。
她啜泣着,感受着屬于他的氣息和溫度。
本該日思夜想的懷抱,讓她的眼眶異常溫熱。
許是實在太累了,慢慢的,她竟真的在那樣的歌謠中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中前,她不禁想,自己會迎來怎樣的結局呢?
身為人類時,在十二歲前,她想要的人生很簡單,就是不用擔心餓死,不用擔心冷暖,可以遇上一個愛她的人,養一隻貓,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平平安安地和他過一生。
十二歲後,她想要的人生好像就變成了一場漫長而枯燥的旅程,長路遙遙,她不知道何時才能結束。
十五歲後,原以為,死亡就能得到永恒的安甯……曾經,她不知道自己再次醒來将要面對什麼,也許是八岐大蛇口中漫長而無法往生的時間,也許是孤魂野鬼在人間彷徨的徘徊……
如今,須佐之男會依言殺了她嗎?
她已經不再是人類,他也已經忘了她……
她于神明而言,隻是一個該被消滅的妖鬼……
或許,應該和八岐大蛇說聲對不起……
因為,也許,她不會再有醒來的那天。
……至于,對須佐之男的愛,這顆愛他的心,該怎麼安放呢?
如果,她的愛會犯下更深重的罪行,若命中注定,她對他的愛會這麼凄涼醜陋……
那就讓這份貪心的愛……
就讓這份愛随着她的再一次死亡……
埋葬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