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會,也可能不會。
野獸雖不通人性,但是靈魂卻因此而純粹,它們一生大多遵循天性和本能而活,不像人類一樣,有太多糾纏不清的怨結。
對此,明日朝突然一愣。
……這麼說來……
……她的怨念是什麼?
她死前有過什麼深重的執念,能讓自己不得往生嗎?
她站起來,在紛紛擾擾的雪夜中茫然地眨了眨眼。
……想不起來了。
就此,她開始往前走。
想不起自己是怎麼死掉的了……
……
起初,她隻是慢慢地走。
但是,逆風而行時,那些狂暴的大雪迷亂了她的視野。
隐約間,她還聽到了屬于烏鴉的啼叫。
那是否是錯覺,她不知道。
她隻是突然加快了自己的腳步。
一步,兩步,三步。
風雪中的鴉啼隐隐約約,猶如凄厲的鬼魅。
不知道從哪一刻開始,她突然在迷蒙的大雪中逆風奔跑起來。
她試圖追上那樣的聲音,試圖撥開撞破茫茫的雪霧,所以,她不斷地往前跑。
眼簾中,蒼白的大雪連成模糊的一片,通通被她抛之腦後。
撲面而來的風帶來幽深的夜色,沒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漆黑的雲層濃郁得化不開月色,但随之而來的,是腦海中不斷掠過的記憶。
清晰的,模糊的。
無數個日日夜夜。
明明都還記得……
她的名字是明日朝,今年十五歲。
家中是平安京的皇親貴族,而她是伊勢的齋宮。
她是天照大神的使者。
是太陽女神的祭司。
明明這些都還非常清晰……
但是,有關于自己死前的記憶,卻一片空白。
“我忘記了什麼……”
她突然這麼說的時候,腳下一個踩空,直接順着積雪滾下了山間的陡坡。
待到耳邊的風聲都沉寂下來時,雪好像都變得小了些。
深邃的蒼穹被濃雲遮蔽,迷蒙的雪霧化作紗,輕輕地籠罩下來。
耳邊,河水流動的聲響潺潺,可是,不久前聽到的鴉啼卻消聲匿迹。
河岸邊,白雪覆蓋了一片飄搖的蘆葦蕩。
夜色下,細細長長的枝杆随風飄搖。
淡白的羽絮如蝶一般依附在上邊,被風一吹就搖搖曳曳,四散開來。
她仰面躺在其中,神色空白,被窸窣的枯蘆葦拂過衣角。
恍然間,風雪也變得溫柔起來。
黎明似乎又即将到來。
但她沒有火急火燎地離開,相反,好半晌,她才爬起來,坐在河岸邊,看着粼粼的水面清澈如鏡,映出了岸邊搖擺飄飛的白蘆葦,卻唯獨沒有映出她的模樣。
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像在确認什麼似的,輕輕地撫過了自己的眉眼。
也是這個時候,她透過明淨的流水,突然看到了對岸的水面上虛虛地映出了一道白蛇的影子。
她一愣,慢慢擡頭望去。
蒼白的蘆葦蕩随風搖晃,立在對岸的身影被風吹揚了銀白的發和衣擺,紛紛擾擾的葦絮混着飄雪,拂過了他甯靜的眉眼,不說話也不笑的時候,他的一切其實和過去的那個春天沒有任何區别,好像都是美麗又輕飄飄的靈魂。
“……八岐大蛇。”
她下意識呼喚他的名字。
她知道,他也在看她,那如瑰紫的眼球是如蛛網般龜裂開來的豎瞳,無端剝離出非人的陰郁感來。
下一秒,他便開了口:“你在找什麼?”
輕輕的聲音,好像沒睡醒一般,懶散又索然,但是,那似乎并非關心,因為它不帶一點溫和與安撫,更像是一種逼仄的質問。
他細長的眼角似乎暈着雪夜的冷色,表情很淡,有種近乎空白的冷漠。
他說:“這些天,你一直試圖在找什麼?”
兩個月不見,他似乎相比上次沒什麼變化,但是,她敏銳地發現了他心情似乎不太好。
對此,明日朝張了張嘴。
她安靜地看着他,片刻後才說:“我在找适合冬眠的地方。”
尖銳的蛇瞳微動,細碎的發絲摩挲着他的額角,他看着她從蘆葦蕩裡站起來,輕輕淡淡道:“蛇類怕冷,是需要冬眠的,對嗎?”
言畢,她又擡手比了個大動作,然後輕輕笑了,說:“你體型那麼大,或許需要像大裂谷那麼大的地方才能容得下你冬眠。”
回應她的,是對方倏然而至的沉默。
似乎覺得她說了個奇怪的笑話,他突然嗤笑了一下,道:“不要拿蛇的習性和你們人類的思維來揣測神明。”
這樣說的家夥輕輕擡起了嘴角,一種熟悉的似笑非笑再次從他的那張臉上出現,他的聲音幾不可察地變得輕快起來:“原來你一直在找我?”
她一頓,随即才淡淡地點了點頭。
聞言,他并沒有表現出相信或懷疑的神色,而是微微眯了眯眼,一種審視的目光不加掩飾地逡巡着她的臉,但是,很快,驟然從他身上撤去的是那種萦繞積壓的陰郁與冰冷。
他從喉嚨裡發出了幾聲意味不明的輕笑,像在哼歌似的,穿過窸窸窣窣的白蘆葦。
明日朝看着他像雪夜裡的幽靈,飄過了潺潺流動的河水,來到了她的面前,站在了伸手就能碰到她的地方。
“我不确定你還在不在我身邊。”
明日朝如實說:“所以,很想找到你。”
對此,他卻隻是道:“天就要亮了。”
明日朝一愣,随即輕輕笑了。
她說:“沒有關系。”
安靜了一秒,她才歪了歪頭,眨了眨眼,淡淡道:“現在下着雪,天上這麼多雲,就算太陽出來了,也會是大陰天,也許,我也是想試試自己見光的程度……”
“你可以試試。”
這次,他沒有阻止,而是用冰冷的手輕輕撫上她的臉。
屬于她的白衣绯袴在滿目的蘆葦叢中搖曳,他的五指像滑膩的蛇,掠過她的鬓角,遊走于從她漆黑的長發間,又不着痕迹地離去。
“我竟然有些期待見到那一幕。”
他這樣說的時候,纖細的瞳孔微微緊縮,一種興味的笑意浮現在他的眼中。
他翕合的嘴角下,隐約可見屬于蛇類的、尖銳的獠牙:“所以,再燃燒一次給我看吧。”
這麼說的神明顯得那麼随性。
随性得有些暧昧、慈悲,也有些殘忍、無情。
但是,奇怪的是,并沒有覺得害怕,明日朝反倒輕輕笑了起來。
大地的雪色随着風而湧動。
一種微弱的光烘托着他俊美得不似人類的臉。
她安靜地注視着那張臉,注視着他的眼睛,一種輕盈的笑意在她的眉梢綻放,她看着他笑起來時邪魅的面容在她的目光中漸漸歸于一種盛大的甯靜。
她明明沒有回答,她明明沒有發出聲音,他卻仿佛聽到了她說話。
她的無聲仿佛已經是一種默認。
她好像在說,隻要你如同過去那樣,一直、一直看着我。
遠方的天際,逐漸翻出了黯淡的光。
來自太陽的天光鑿破濃郁的雲層飄飄揚揚地灑下來。
黑暗慢慢被驅散,疏淺的光影像溫柔的潮水,從山間外漫來。
太陽出來了。
但是,當黎明的日光即将觸及到她的時候,他卻突然擡起手,其寬大的袖擺像兜盡了雪一般,将她自上而下、嚴嚴實實地籠進了自己的懷裡。
“明日朝,我的明日朝。”屬于邪神的胸膛因顫動的心跳而起伏,一種說不清的冷香包裹着她,他的擁抱就像蛇纏繞着一株冬夜裡的紅梅一樣,明日朝聽到頭頂上傳來他破碎的笑聲。
“這就是我想要的。”
……
明日朝第一次聽說「八岐大蛇」這個名字,來自小時候的宮廷繪卷。
神話傳說裡,這幾個字眼象征着災難與邪惡,是家喻戶曉的禍神,屏風上相關的畫總愛将其描繪成有着八個蛇頭的可怖形象。
據說,祂巨大無比,身軀有如八座山峰和河谷般宏偉,雙眼如同赤焰般鮮紅,腹部潰爛,流着鮮血,就連背部都長滿了青苔和樹木,周身還飄浮着能腐蝕世間生命的陰雲和瘴氣。
但是,攤在自己膝上的蛇鱗是如雪般的白,仿佛能與蒼茫的大地融為一體,她忍不住問:“你真的是八岐大蛇?”
耷拉的尾巴尖細細的,卷着雪,從她的手腕繞過,既而探進了她的袖擺裡,沿着纖細的手臂向上。
這是大雪停歇的第二天。
當明日朝從空白的夢境中醒來時,有沉甸甸的重量壓在她身上。
這在死去後是一種新奇的體驗,按理來說,她是碰不到實物的才對。
但是,有冰涼的鱗片貼着她的臉頰,既而圈上了她的脖頸,耳邊,冰冷的蛇信子正在舔蝕着她的耳廓,嘶嘶的聲響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她呼吸一滞,像被掐住了喉嚨似的,下意識擡手抓住了那截蛇身,想将其拉扯開來。
化身為蛇的神明似乎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聲,對此,明日朝張了張嘴,好半晌才說:“……你能從我身上下來嗎?好重……”
“不想走。”他發出人類的言語,然後懶洋洋地将腦袋擱在她的肩膀上,明日朝懷疑他随時會用自己的獠牙朝她的脖子咬上一口。
但他隻是用一種近乎惬意與任性的語調說:“地上有沙子,會帶進蛇鱗裡。”
“……”
……神明竟然也會有這種奇怪的煩惱?
明日朝沒再說什麼,而是擡眼,看見自己身處一處暗沉的洞穴裡。
外邊,瑩白的雪延綿一地,幽深的夜色像潑了墨一般,勾勒出遠山的輪廓。
雪停的夜晚,萬籁俱寂,大地一片純白,世界變得明淨無比。
洞内,她輕輕撫摸着擱在膝上的蛇鱗,說:“如果你真的是八岐大蛇,感覺有點奇妙。”
她曾經很想一直很想弄清楚出現在自己耳邊的聲音是誰,是什麼存在,叫什麼名字,為何一直、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但是,那樣的詢問往往都得不到回答,就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從來都沒有掀起一丁點漣漪。
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問了。
她想過他也許是纏人的山野精怪,也想過他可能是喜歡惡作劇的妖鬼魔物,卻唯獨沒有想過他會是傳說中邪惡無比的神明。
對此,纏繞在她身上的蛇身突然如霧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雙近在咫尺的眼睛。
八岐大蛇似笑非笑問她:“你不應該害怕我嗎?”
他用一種嘲笑似的聲音說:“你以前什麼都怕,怕冷,怕熱,怕累,怕蟲子,怕流血,也怕蛇……”
但是,打斷他的是明日朝輕輕的笑:“現在什麼都不怕了……”
聞言,八岐大蛇安靜地看着她。
他總愛那樣看着她,像是欣賞自己的藝術品一般,飽含審視和打量,似乎試圖窺探她與之相反的一面。
但明日朝隻是歪了歪頭,說:“因為已經死掉了。”
言畢,她站起身來,走到山洞的出口,伫立在光影的邊緣,擡頭望向一望無垠的天空。
“八岐大蛇。”她突然一字一頓呼喚他的名字,其笑起來時微微舒展的眉梢有着并不沉重的恍然:“他們預言說,侍奉天照大神的伊勢齋宮會愛上萬惡不赦的罪神。”
她回頭,垂下的眼睫上流動着聖潔的雪色:“你是嗎?”
“你指什麼?”他在黑暗的盡頭漫不經心地歪頭,樂哼哼地笑了兩聲,幽深的眼底卻閃爍着細碎的光:“是指我是萬惡不赦的罪神嗎?”
明日朝沒有回答。
但他已經舉步朝她走來,其雪白的身影染着绛紫的神秘,脫離黑暗,在夜色的邊緣漫不經心地微笑:“若是你早知道我是邪神,當初便不會救下我嗎?”
“不……也許,我還是會那樣做。”她這樣說的時候,咬字很輕,但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笃定,她隻是微笑着告訴他:“我隻是突然想起了那個預言,或許,我本來該因此而忌憚你,但是,這次真正見到你後,我反倒放心了。”
就此,一絲異樣而冰冷的困惑爬上了他的臉。
紫羅蘭的蛇瞳微動,就像因為茫然而警惕一樣,她在那樣的目光中說:“我生前是因為你……我是因為愛上你,才死了嗎?”
沉默突然就在他們之間漫開。
但是,明日朝并沒有追根究底,相反,她輕輕地垂下了溫軟的眉眼,笑道:“如果是你的話,也沒有關系。”
伴随着那樣的話,她朝黑暗中的人影伸出了手。
眼簾中,他神色蒼冷,細長垂下的眼睫像是枯葉一般,覆蓋着他無悲無喜的瞳孔。
但是,他單薄的唇線微微彎起,他好像在笑,又好像沒有,某種割裂的情緒在他的身上展現。
這樣的他伸出了手,施舍一般地搭上了她的掌心。
而明日朝輕輕握住了那隻手,對他晃開了一個柔軟的笑,說:“要一起去外面散散步嗎?”
“你看,星星都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