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上,有些名字會變成一個不能輕易被提起的咒語。
以前她還不是很能理解這句話。
但是,當自稱「八岐大蛇」的神明突然提起須佐之男的名字時,明日朝倏忽地感覺到身體的某處疼了一下。
偏巧他還在笑道:“還記得當時賭約的内容嗎?”
“你說,你會将須佐之男一直留在你身邊,讓他永遠都回不了高天原,若是失敗,你就将自己的一切都獻給我,為此,我還借給了你囚禁他的力量……”
接下來的聲音,好像都開始在耳邊遠去。
随之而來的,是那個雨夜裡海浪的呼嘯和驚天動地的雷鳴。
她瞳孔顫動,呼吸困難,身體像再次浸在了冰冷的海水中一樣,突然驚惶地顫抖起來。
自醒來後就刻意不去回想的記憶被勾起,那個名字引發的效應就像一場狂亂洶湧的風暴,也像一道灼熱的烈火,喚起了她死前所有的怨氣,撕扯着、燃燒着、折磨着她如今的靈魂。
與此同時,那些已經随着天雷降下而泯滅的器官、神經仿佛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塑造出了能夠感知痛苦的肉|體。
她劇烈地哆嗦,幾乎站不穩,彎身低伏下來,緊緊抱住了自己。
似乎注意到她的不對勁,原本的聲音突然停下,尖豎的蛇瞳一動,他聽到她低着頭問:“……須佐之男呢?!”
就此,微擡的嘴角平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她顫粟而壓抑的聲音在問:“他離開海淵了嗎?!”
“他回到高天原了嗎?!”
伴随着這樣激烈的言語,她感覺自己陷入了天旋地轉的浪潮中,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起先,她隻是這樣呢喃着:“……須佐之男……須佐之男……須佐之男……須佐之男……須佐之男……”
後來,慢慢的,過去的記憶開始在她的靈魂深處混亂地閃過,交織,重疊,然後燃燒。
“素……須佐之男……須佐之男……素……須佐之男……素……素……素……素……”
她胡亂而凄厲地叫嚷着,混沌中已經分不清自己在叫着他的哪一個名字。
“須佐之男……”
夜很漫長。
今晚的風很大。
無形的氣流穿過她透明的身體,枯落的葉繞着山間的樹影轉。
不再依憑肉|體,死後的靈魂是否還會流淚?
她不知道。
但是,某一刻,确實有一隻冰涼的手伸來,輕輕從她痛苦緊閉的眼角掠過。
須臾間,一種猶如雪崩似的、鋪天蓋地的悲悸将她淹埋,但是,當她從洶湧澎湃的浪潮中掙紮出來的時候,那片記憶卻倏然變成了一片被雪覆蓋般的、白茫茫的大地。
萬籁俱寂。
于是,沉寂下來的心緒像被大雪凍住一般,某種溫度與疼痛好像也一起消失了。
那種感覺并不難受,相反,輕盈得令人暢快。
她感覺身體裡好像刮起了一陣風,所有的沉重和憂郁都被吹散。
同時,有帶着笑意的聲音穿過了漫天的雪霧,終于将她從蒼白得空無一物的記憶中拽出:“忘了他吧……”
當她在月光下驟然擡起頭睜開眼的時候,不知何時行至她面前的神明,用蛇鱗覆蓋的手輕輕拭去了她臉上并不存在的眼淚。
居高臨下的眼睛如同漩渦,漂亮得攝人心魄,比月光還要瑰麗,吸引了她所有的目光。
望着望着,就好像被吸了進去。
明日朝恍惚地眨了下眼。
然後,她說:“……忘了誰?”
“那不重要。”他這樣說,明日朝看見他在笑,但那咧開的弧度并不溫和,反倒有種不加掩飾的快意。
“比起這個,你還是先考慮找個能夠遮擋太陽的地方吧。”他收回手,側身,轉頭,銀白的發梢拂過臉頰和微笑的嘴角:“這裡是海上的一座荒島,太陽很快又會升起,趁着天還沒亮,借着月光往前走吧。”
她慢半拍地點了點頭,然後又問:“……所以,你不會讓我去黃泉之國嗎?”
羅蘭色的瞳孔下移。
他輕飄飄地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沒有回答。
但她已經從他戲谑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一時間,也說不上是失望還是無奈,明日朝沉默了一會,也沒有表現出生氣或不滿,而是安靜地垂下了腦袋,慢慢地站了起來。
雙方第一次站在同水平的地面上,明日朝發現他的身形比她高得多。
屬于他的影子籠罩下來,好像能将她徹底吞噬。
好片刻,她才再次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既然如此,那你應該将我一直關在深淵裡的,這樣我就永遠去不了黃泉之國了,為什麼又要将我多此一舉地帶出來?你需要我做什麼嗎?”
對此,他幾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他好像對她的反應稱不上滿意。
但她的口吻并非苛責與嘲諷,而是飽含一種真摯的平淡:“我現在什麼都做不了了,不是嗎?”
這樣說的明日朝攤開自己的雙手,滿盈的月光盡數穿透她的掌心,她擡眼,像是捧着一抔從指縫裡流失的泉水般,将如今貧瘠又空蕩蕩的自己近乎坦誠地呈現在他的眼前:“我失去了治愈的力量,沒有生前的靈力,也沒有實體,也許如你所說,白天的太陽就足以讓現在的我魂飛魄散,這樣的我,你需要我為你做什麼嗎?”
她軟聲問:“你想要什麼?”
“你想要從我這裡,從這樣的我這裡得到什麼?”
可是,他沒有回答她,而是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聲。
隻稍一瞬,他的影子就化作了銀紫交融的霧散去了,隻留下她獨自伫立在荒山野嶺中。
明日朝一頓,随即慢慢地垂下了手。
……這位邪神,似乎有些難以捉摸。
她想。
既不讓她去黃泉之國,又好像不打算讓她做什麼……
……但是,奇怪的是,她并沒有感覺到多麼害怕或恐懼。
失去了生命和靈魂依附的肉|體後,有些情緒似乎都變得不太強烈,她隻是恍然地往前走,沒有得到明确的指令和要求,她自己很快就找了個方向往前行進。
夜晚的山脈被分明的光影切割。
秋末的晚風寒涼,流動的溪澗泛着粼粼的波光。
她獨自穿過了層層疊疊的灌叢和林立的樹木,頭頂上的月亮皎潔如初,随着漸濃的夜色慢慢偏倚,照亮了她前行的長路。
第一夜,她是在一個山洞裡度過的。
已經化作鬼魂的她不需要吃喝睡,就算不小心踩着石子摔下了溪流,身上沒有實質的衣物也不會被浸濕,失去了影子和重量後,就算走動起來也不再會發出聲音,哪怕經過夜間出來覓食的野兔時,都不會驚動它們。
所以,當她在黎明到來前尋到了一個有巨熊蹤迹的山洞時,她沒有選擇離開,而是站在洞外,輕輕道:“打擾了,請讓我留宿一天吧。”
言畢,她舉步往裡走。
越往裡走,就越黑,可見巨熊所打的洞很深,足以讓她規避陽光。
但是明日朝并沒有在洞裡發現巨熊的身影,她行到黑得徹底不見五指的深處才停下,然後抱膝,安靜地躲進了黑暗裡。
她已經不需要睡覺,但是習慣這東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掉的,所以,她還是遵照了人類時的生物鐘,在寂靜的山洞裡閉上了眼睛。
但她很快就被野獸的吼聲驚醒了。
當她隐約聽到屬于熊類的咆哮時,她已經飛速站了起來,還下意識做出了引箭搭弓的動作,将警惕而凜冽的目光投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可是,手上空蕩蕩的,叫她一時愣了神。
往日趁手的武器不在,就算遇到危險也隻能赤手空拳,置身黑暗,已經失去了靈力的她不再能驅邪除穢,就此,她感受到了一種熟悉的不安。
她隻能眼睜睜看着一抹巨大的身影從黑暗的前方慢慢踱來,一步一步的,好像踩得地動山搖,很快,一種不屬于人類氣息就撲面而來,她隐約看見了巨熊高大雄壯的輪廓,它近在咫尺,渾濁的眼睛在某一刻與黑暗中的她對上。
而她隻能微微屏住呼吸,這樣軟聲說:“……抱歉,打擾了。”
但僅僅一秒,那頭巨熊就像沒看過她似的,繼續往前走的身軀徑直穿過了她的靈魂。
明日朝一頓,随即輕輕松了口氣。
也是這一刻,當她看着自己腳下還跑過了幾隻小狗大小的幼熊時,明日朝才意識到,原來,她還沒習慣自己已經死掉了這件事。
但是,最終,她隻是安靜地看着那些小熊和巨大的母熊一起三三兩兩擁簇相擁在一起入眠,然後輕輕吐出了一句無關的話:“啊,冬天要到了……”
……
冬天要到了。
在人類社會中,冬天是一個特殊的季節。
古時,一提起冬天,率先想到的就隻有寒冷。
在還沒有發現取暖的火種之前,冬天對于世間的飛鳥走獸來說是一場災難,于在地上行走的人類更是一道毀滅性的難關。
每到冬天,大雪覆蓋大地,嚴寒能讓賴以生存的土地寸草不生,飛鳥走獸隐去蹤迹,萬籁俱寂,脆弱的人類不僅需要禦寒的住處和衣物,還需要在冬天到來前儲存夠足夠的食物。
但那并不容易。
風調雨順的季節尚且不論,若是遇上哪一年旱澇或瘟疫,便足以使一整個秋天都顆粒無收,那樣的冬天,往往會餓死和凍死很多人。
有些時候,生活困窘的獵戶還會冒雪上山,妄圖從白茫茫的大地中掏出兔子洞,但是在那之前,他們往往會因為大雪積厚,不幸失足,摔死在山間,于是到了每年春天,山裡都能發現新的屍骨。
久而久之,冬天一到,封山禁行就成了人們心照不宣的規矩。
明日朝生前也沒上過幾次冬天的山。
但是,她知道,冬天快到時,很多動物會像熊一樣,找一個地方,打一個洞,儲存食物,然後在裡邊冬眠,以度過寒冷的冬天。
在怕冷這一點上,它們和人類沒有什麼區别。
但是,世間的寒冷似乎已經不再涉及她這個孤魂野鬼。
秋末的最後一片枯葉掉落後,冬天的第一場雪如期到來。
大地覆上茫白,蒼穹裹着灰郁,冷硬的凍土連接着失去了墨黛之色的遠山,天地間似乎籠罩着冷冽的霧氣。
入冬的林子裡銀裝素裹,平日裡的山獸鳥雀隐了蹤迹,大地被蒼白的大雪掩埋掉了無數的聲音和色彩,唯獨她,還能在入了夜的山間行走。
明日朝獨自在這座荒島上晃悠了兩個月。
經過她每夜堅持不斷的行進和觀察,她發現這座浮于海上的島嶼很大,而且四面環海,孤零零地飄浮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若是沒有成熟的的航海條件,人類是無法到達這裡的,當然,現在的她也不知道該如何離開。
無法離開這座島去往黃泉之國,探索它便成了明日朝目前的樂趣。
但是,很快,她又意識到了另一個問題——不管從哪一處往裡走,都是愈發險峻的深山和叢林,這座無人踏及的海島仿佛與世隔絕,沒有一丁點屬于人類的足迹和文明,更别提想要尋到能遮陽蔽日的屋子了,她已經連續兩個月都在巨熊的山洞裡落腳了。
這樣下去可不行呀。
她每天晚上都隻有幾個小時能出來,又得在太陽出來前趕回去。
夜裡,她就像蜇伏的野獸一般,循着月色出來。
白天,她躲在黑暗裡,靜靜地等待白日的太陽落山。
按她的腳程,夜晚那麼短的時間就算一直跑也跑不出這座島,在山裡每一次來返也讓她走不了多遠。
簡直就像有人拿了根繩子綁在了她的腳上,還将她釘在了原地,讓她隻能在那麼小的地方轉圈圈一樣。
明日朝這樣想的時候,途經的樹梢上突然一個晃動,砸下了一團厚厚的積雪。
原本應該蓋在她頭頂上的白絮徑直穿過了她透明的身體,落在了她的腳邊,與滿地的白雪融為一色。
她擡頭,看見大雪紛飛的夜色中,灰蒙蒙的天不見月亮和星光,但是,有晶瑩的冰霜墜在枝頭,眼簾中,光秃秃的枝桠交錯橫生,如同長着尖利獠牙的鬼影在張牙舞爪。
恰逢一陣稍大的風吹來,漫開輕盈的白雪,樹梢上堆積的雪絮也像飄落的白花散開,迷蒙了她的視線。
追尋着風的方向往後望,她看到的是沒有留下她一絲腳印的雪地。
明日朝一個恍神,抿了抿嘴,說:“……原來是風。”
這場初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
下雪的第二夜,她獨自在山間裡發現了綻開的梅花。
一棵歪脖子的老梅樹,生于深不見底的大裂谷旁,明日朝看見它的時候,黯淡灰蒙的雪幕中,豔紅的一點,小小的花,一朵又一朵,開在了漆黑的枝幹上。
眼中仿佛因此被點亮了一樣,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看着那些柔軟的花朵冒着嚴寒,在冬夜裡搖搖曳曳,被風雪打了個七零八落。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見到冬天綻放的紅梅。
渺小,寥落,但是驚豔又刺目,像一滴又一滴凝于心間綻放的血花。
京都裡的人往往更愛櫻花。
櫻花綻開時,意味着寒冬已去,春日将來,萬物複蘇的時節如期而至。
人們讨厭冬天,所以很難想起隻在嚴冬中綻放的梅花。
但是,此時此刻,她卻覺得它是如此熱烈又惹眼的存在,就像一團又一團在冬雪中燃燒的火焰。
對此,她笑了。
與此同時,仿佛想起什麼似的,她探頭往巨大的溝壑裡望,從底下湧起的狂風發出類似鬼哭狼嚎的呼嘯。
她一頓,試探般喚道:“……八岐大蛇?”
但是,回應她的,隻有依舊凜冽的風聲和一旁拽曳飄落的梅花。
大雪沒有停的迹象。
初雪的第三夜,大地已經積了一層非常厚重的白絮。
她在狂風暴雪中撞見了一隻獨自遊蕩的豺狼。
寒冷像刺骨的刀,随呼嘯的風雪釘入骨瘦如柴的血肉之軀,灰黑的毛發幹澀寥落,蒙上一層死色的白,茫茫的山野,獨自在外的狼隻步履蹒跚,渾濁的眼睛飽含饑餓的厲色。
明日朝經過它時,忍不住回頭望,便見它轉眼就倒在了雪地中,遠遠望去,那細長的影子像一截枯灰的樹枝。
她走過去時,它已經咽氣,其凍僵的軀殼很快被飄雪染上蒼白的色彩,但是,它那雙渾濁的雙目卻并未閉上。
都說死不暝目往往是生前的執念重,明日朝分不清它是因為饑餓還是寒冷而死,但是,她能斷定,這是一匹孤獨的狼。
狼都是群居動物,就像人類的族群一樣,一起捕獵,一起活動,團體間互幫互助才能活下去,極少單獨行動。
若是在野外遇到孤狼,那麼它的族群要麼都死了,要麼,就是被趕出了狼群,不再被其需要。
不管怎麼說,感覺都挺可憐的。
明日朝伸出自己的手,拂過了它的眼睛。
她想,若是自己還擁有治愈的力量,也許本來能夠救下它。
但是,透明的掌心在飄飛的大雪中穿透了它的頭顱,她已經連為它阖上眼睛都做不到了。
它死後會變成像她一樣的孤魂野鬼嗎?
明日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