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臉在屬于黑暗中晃動,像虛幻的影子,被彼此擠得看不真切,細看竟有些扭曲。
嘈雜的哭喊如同鋪天蓋地的浪潮湧來,裹攜着她的情緒,試圖将她卷進了這場巨大的漩渦中。
明日朝艱澀地移開了視線。
許是想要的目的已經達到,她聽到妖鬼的聲音都染上了幸災樂禍的嘲笑:‘就由你自己來選吧。’
‘要麼選擇人多的一方,帶走所有的人類,活着離開這裡,要麼選擇一位自顧不暇的神明,所有人都得留在這裡,等待死亡,連自己的性命都會失去。’
‘你誰也無法拯救。’
她的目光放遠,穿過錯落的人隙,落在了不遠處的須佐之男身上。
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他動了動指尖。
緊接着,他輕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就傳來了:“帶他們走吧……”
她的呼吸一滞,聽到少年說:“拜托你了……”
“我沒有關系的……”
“如果能夠拯救大家的話,隻有我自己也沒有關系的……”
她不知道他是用怎樣的表情說出這幾句話的,少年的半邊臉泡在幽暗深邃的血水中,斑駁得看不真切,像一幅被歲月摧殘的畫卷。
仿佛為了安慰她似的,他好像還極輕極輕地笑了:“不用覺得愧疚……我是來自高天原的神……我不會死的……”
“所以,請往回走吧。”
“帶着大家一起活下去……”
“這也是我的願望……”
“求求你了……”
那一刻,明日朝倏然失去了所有的聲音。
握刀的手動了動,掌心中的耳墜硌痛了她的拇指,她翕合嘴角,感覺内心深處燃起了熊熊的業火,炙烤着她的靈魂。
但是,最終,她隻能這樣應道: “……好。”
對此,他像是安心下來了一樣,任由自己的聲音沉浸進了更深的夢魇中:“謝謝你……”
很快,周圍就恢複了寂靜。
當她的光芒慢慢從海淵的深處褪去時,在那扇大門即将閉合的縫隙,明日朝還是忍不住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回了頭。
她看見幢幢的鬼影向裡邊奄奄一息的少年包圍,黑暗再次将他盡數籠罩,而他像受傷的雛鳥一般,蜷縮成一團,不安重新占據了他的臉,細長的眉蹙起,他像冷着了一樣顫顫巍巍地縮成一團,指關節都泛着青白。
恍惚間,他似乎微微睜開了眼皮。
與她所想的不同,那并非是兩顆血淋淋的眼洞,相反,那是一雙比陽光更耀眼的眼睛。
璀璨的鎏金化作流光在他的眼底流轉,一種攝人心魄的輝煌直直地望進了明日朝眼裡,那竟成了海淵的黑暗中唯一的亮色。
她一時間愣在了原地,眼睜睜看着他被瘴氣籠上了一層将死的豔色,像即将被獻上祭壇的祭品,但是,一種聖潔的白卻靜悄悄地爬上了他的眉梢。
随即,他半失焦的瞳孔像被暖陽燙到一樣,痛苦地眯了眯。
須佐之男恍惚而空白地看着前方最後的一絲光亮消失。
他輕輕地垂下了眼睫:“明日朝……”
下一秒,少年的身影就被碾壓在海淵深處重重的大門罅隙間,再也看不見……
……
“人類自古以來都害怕黑夜。”
有人在說。
夢中,那樣的聲音柔軟又輕盈,像花朵綻放時細碎的搖曳:“寒冷,黑暗,還有踏着月色而來的野獸……”
“……你也是嗎?”
他慢半拍地問。
聞言,對方歪了歪頭,稠密垂落的長發是子夜的色澤,在暖色的燭火中一直蔓延至他的指尖。
他說:“你害怕的東西好像很多,雷聲,野獸,蟲子,還有黑夜。”
“是啊,很多很多。”屬于女孩的笑聲盈盈的,在過去靜谧的時光中蹁跹:“那你呢?”
“素,你沒有害怕的東西嗎?”
夢中,清冷的月色連綿。
遠山的輪廓在屋外起伏。
院子裡,雞鳴狗吠的感覺令人安心,他躺在稻草編織的軟席上,嗅到了太陽暖烘烘的氣味。
他看見吹堂而過的晚風吹響檐下的風鈴,有漆黑紛亂的長發在他的眼中恣意地撩撥着夜色。
恍惚間,睡意就被某種淡淡的花香驅散。
“有。”他說。
“我害怕獨自一個人。”
“很害怕,很害怕……”
仿佛理所當然的一樣,緊接着回應他的就是一個渴求的懷抱。
他顫了顫眼睫,将自己陷入柔軟的夢鄉中,反身将其抱進懷裡,捧着對方昳麗的臉龐,倚着她跳動的心髒,說:“但是,明日朝你在的話我就不怕。”
“遇見你後,我就不再是一個人。”
“所以,請你千萬不要離開我……”
“不要抛棄我……”
……
“須佐之男……”
“須佐之男……”
明日朝這樣喚臂彎裡的少年時,遠方的落日正嵌在粼粼的海平線上。
細白柔膩的沙被漫來的海水卷走,遠方的流雲掠過高高的天際。
鹹濕的海風帶着餘溫揚起少年污穢的金發,懷中的神明滿身的傷痕和血色,被火紅的晚霞鍍上一層單薄的光影。
“須佐之男……”
明日朝不斷地喚道。
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終于,他在某一刻恢複了昏沉的意識,從冗長黑暗中醒來,青澀的面孔上隻有空茫茫的神色。
泛着金色波光的水摻着白天的澈藍。
一波又一波溫柔的潮水,帶着海浪的餘韻和消彌的白花,像春日裡山間的石子落入水潭,在心中蕩起溫柔的回響。
他先是茫然,然後恍惚,慢慢的,似乎終于察覺到周圍的環境與海淵的冷寂不同,那雙緊閉的雙眼才顫了顫。
“這裡是……?”
明日朝握住了他的手,溫熱與冷涼的掌心相觸,她試圖用這樣的方式帶給他安心感。
“已經是海淵的外面了。”
她輕聲說。
夏日溫暖的夕陽中,他原本足以令人類緻死的、那道開膛破肚的傷口已經愈合,他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腹部,像是感覺不真實一樣,蒼白而茫然的臉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紗,像黎明時分海面迷蒙的霧。
“……是你救了我嗎?”他問。
“……你就這樣認為吧。”她說。
“這裡是哪裡?”他問:“我的眼睛,又被妖魔挖掉了嗎?”
對後者保持沉默,她回答了前面的問題。
“出雲。”明日朝說:“這裡是出雲。”
聞言,須佐之男并沒有作出太大的反應,仿佛還沒從海淵渾沌的噩夢中醒來。
他隻是好像受她感染一般,稍稍放松下來,也沒有再對自己的眼睛追根究底,而是将無法目視的眼睛輕輕放遠,循着海風吹拂的方向望向了海平面的盡頭。
沒有問她為什麼自己能從海淵出來,他反倒問她:“……大家得救了嗎?”
“……得救了。”明日朝說:“他們都回到城中去了。”
“……那就好。”他依舊沒什麼情緒,不久前的迷茫盡數褪去,占據他臉龐的神情是不屬于任何人類範疇的無悲無喜。
“謝謝你救了我。”他突然輕聲這樣說:“但是,我得趕緊回去才行……”
“回去哪裡?”
明日朝問。
他平靜地說:“回高天原。”
言畢,他從她的懷中顫顫巍巍地支撐起那副纖細又虛弱的身軀,一步一步地漫進了雪白的浪花中。
再次醒來的須佐之男就像座安靜的死火山,将之前的惶恐和不安都冰封在了海淵的深處。
他說:“我要去請求天照大人,讓祂派神軍下來清剿海淵,不然會有更多的人類受難。”
但是,明日朝拉住了他的手。
他在漫天的夕陽中困惑地回過頭來,聽見她輕輕問:“那你還會再回來嗎?”
她說:“我有預感,若是此去一别,可能我一生都無法再見到你了,須佐之男。”
她的聲音并不傷感,也不惆怅,相反,是一種不帶任何重量的柔軟:“因為這樣,所以我才會想要義無反顧地救下你。”
“你要離開我嗎?”
雪白的海鷗發出啼叫。
夏日的晚風吹揚少年黏膩的衣角。
似乎不明白她為什麼這樣說,但他還是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溫聲道:“對不起……”
他的聲音明明那麼溫和,下一秒吐出的話卻也冷酷直白得可怕:“為了大家,我得離開你。”
就此,帶着鐐铐的手輕輕拂開了她的指尖,少年不帶多餘的眷戀,那些金色的發絲在夕陽中缭亂,親吻着他線條柔軟的臉龐。
她眼睫顫動,聽到自己的呼吸突兀地變得急促起來。
耳邊,有溫柔得足以蠱惑人心的聲音在笑。
「須佐之男就是固執的殉道者。」
「你不惜折返與海淵的妖魔們賭上性命也無法留下他。」
「是你輸了,明日朝……」
但是,她沒有理會那樣的聲音。
在璀璨的夕陽中,她感覺到自己的眼眶溫熱,終于忍不住對眼簾中的那個安靜的少年說:“我是明日朝呀……”
——「若是我們都能出去的話,我就告訴你。」
遵守約定,她火急火燎的腳步往前邁動了幾步,又壓抑地停在了大海的邊緣。
她聽到自己難過的聲音在說:“我是明日朝呀!我就是明日朝呀……”
“你難道要再次離開我嗎?”
“素……”
來自過去的名字被她輕輕地吐出。
“……不是你說,找了我兩百多年了嗎?”
就此,猶如浮冰破碎,某種驚惶在他空白的面上龜裂。
可是,那并不是為之欣喜的動容。
他先是呆滞,然後是莫名其妙的憤怒。
在她過去的記憶裡,十二歲那年春天遇到的少年幾乎從沒生氣過。
他永遠溫柔、安靜,像包容萬物的清風。
但是,眼簾中,他那雙垂在身側的手骨節修長,被握成了拳,輕輕地顫動着。
金紅的夕陽穿透少年淺薄的發尾,拂過了他精緻又細膩的眉眼。
那副放在人類中頂多十幾歲出頭的少年容貌,難得符合外表地表現出了近乎孩子般的難過和委屈,最後全部化為深深的無力和愧意。
像是要哭泣一般,那位名為須佐之男的少年神明說:“對不起,明日朝……”
言畢,他轉身,頭也不回,隻身向大海盡頭的落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