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出來,他其實不是很會唱歌,隻能依稀哼個大概的調子,但是,他清淺的聲線平和又溫軟,磕磕巴巴地安撫了她受驚的情緒。
他說:“别怕,别怕……”
她蜷縮在他懷裡,未幹的眼淚濡濕了纏在眼前的紗帶。
她有些絕望地說:“雷聲真讨厭……好可怕……”
對此,少年單薄的身軀微微一僵。
很快,他像是失落與難過一樣,又說了那句話:“對不起……”
……這是他第幾次和她道歉了。
她已經記不清了。
她隻知道,雷聲不知不覺中小了下去,春夜的驚雷轉為綿綿的細雨,他在其中放開了捂住她耳朵的手,轉而将她整個人都攬進了懷裡。
他緊緊抱着她,連她耷拉在地闆上的衣角都不放過,盡數收進了能擁抱的範圍内。
安靜的祠堂裡,潮濕的黴味與灰塵的氣息萦繞在鼻尖,恍惚間,似乎還有老鼠在透不到光的罅隙間竊竊私語。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在那一刻,那個緊緊抱着她的少年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好像比她還脆弱。
她忍不住問他:“你也在害怕嗎?”
他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少年的臉龐貼着她的腦袋,任由她漆黑的長發鋪展開來,四面八方包裹着他。
她又問他:“你在害怕什麼?”
她害怕打雷,那麼他呢?
一個敢于獨自離家的人,如今又害怕什麼呢?
她對此感到好奇。
他卻悶悶道:“我也不知道……”
她便猜:“你是怕有妖怪嗎?”
他沒有回答。
她一時抓不準,便就着這一點反過來安慰他,說:“沒關系的,這座祠堂的神明會保護我們的。”
但是,素卻不解風情地反駁了她:“這裡已經沒有神明了……”
或許這稱不上反駁,聽上去更像在平淡地陳述一個事實。
她卻撅起了嘴,不滿地挑了挑眉,說:“你怎麼知道這裡沒有神明了?”
“……”
在這一點上,他很有眼見力地不說話了。
她窩在他懷裡,輕聲對他說:“教導我的老師告訴我,當今世上的神明大多誕生于人類的願望,若是有天沒有人再記得祂,祂就消散了,但是,若是有哪怕一個人還記得祂,祂就肯定還存在。”
……好吧,其實,她是不怎麼信神的。
因為她從沒見過所謂的神明。
就算被蔔定為天照大神的新任齋宮,她也沒有見過祂。
這樣的自己能被選定為祂的代言者,更加讓她堅信世界沒有神明。
但她本意是想安慰素讓他安心的。
所以她說:“至少這一刻,我願意信仰祂,我的願望是我們都能平安地活下去,我祈禱祂護佑我們,所以,祂肯定還存在,也會保護我們的。”
這話并不作假。
若世上真有神明的話,若是祂能保護他們的話,那麼在那一刻,哪怕背叛天照大神,她也許真的願意信仰祂。
但是,素沒有對此發表什麼看法。
他隻是隔了好久才問她:“……人類都喜歡并信仰神明嗎?”
“應該是吧。”她說。
從人類願望中誕生的存在,能帶來希望的存在,誰會不喜歡呢?
隻是大多數人一輩子都遇不上罷了。
對此,素又輕聲問她:“你也是嗎?你也會喜歡并信仰神明嗎?”
“嗯。”她順着他的話點了點頭。
聞言,他頓了一下,氣息稍稍放輕了:“……那壞的神明呢?”
“比方說?”她有些困惑。
她能感覺到他身上似有什麼升騰而起,像是忐忑,又像是緊張,或許還略帶有一點點莫名其妙的期待:“比方說,掌管雷電的神明……”
寂靜的春夜,漱漱的雨聲被隔絕在祠堂之外。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輕得像在訴說一個秘密:“讨厭,我讨厭祂……”
“如果真有那樣的神明在的話,那我讨厭祂……”
伴随着這樣的話,祠堂内的寂靜好像被打破,有裂了縫的禦神鏡從盡頭的祭台上砸落下來,她吓了一跳。
過了一會,等到周圍又安靜下來的時候,她才繼續輕聲說:“但若是祂今後能不這麼欺負我的話,我就原諒祂……”
聞言,他先是一愣。
但是,很快,不久前那些萦繞在他身上的忐忑與緊張,好像都化作了缭亂的風,在須臾間從他的身上散開了。
他好像又笑了。
像是安心下來了一樣,他支起了身,垂下了腦袋看着她。
他用略帶驚惶又歡喜的聲音對她說:“不會的,祂不會再欺負你了,我不會讓祂再欺負你了,所以,請原諒祂吧,請你原諒祂吧,不要再讨厭祂了……”
她覺得這話可真奇怪,但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以此為話題,素的話匣子好像被打開了。
白日裡安靜又沉默的人,在春天的雨夜裡,同她悄聲耳語,談論起自己的過去。
他用平淡的語氣說:“我小時候做錯了一件事,大家很生氣,就把我一個人關在了一個地方裡,從小到大,沒有人來看過我,也沒有人和我說話陪我玩,他們都害怕我,都不喜歡我,所以我才偷跑出來…”
這不禁讓她想起了自己得癔症的母親和遭人避忌的兄長。
對此,她忍不住問他:“寂寞嗎?”
這個詞叫他一愣。
他先是不知所措,随後茫然的目光似乎在某一刻化作紗霧般,籠罩着她。
她卻繼續笑道:“那你會不會覺得很孤單呢?”
在那一刻,他像是被什麼擊中似的,無助地碰了碰她的指尖,整個人陷入了一陣冗長的寂靜。
屋外,雨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黎明好像破曉而來。
漫長的黑夜即将結束。
她憑借以往的記憶,想象天光乍亮的畫面。
雲團散去的天空也許會翻起淡淡的肚魚白,樹影之上,有明亮的光從層層疊疊的綠意外滲透進來,紛紛擾擾地掠過他們所在的祠堂,若是某一刻,白亮的光偏倚,興許還會晃花了眼睛。
她能感覺到陽光已經靜悄悄地蔓延至自己的指尖了。
這期間,少年用手撫上了自己心口。
她聽到他近乎動搖的聲音在說:“……原來,這份感情在你們這裡叫做寂寞或孤單嗎?”
而她浸沒在陽光中,對此也晃開了一個笑,柔軟地回應了他:“是哦,那麼作為你離家後遇到的第一個人,我有沒有哪怕一點點地,填補了你的孤單或寂寞呢?”
伴随着這樣的言語,他突然從上方再次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身體。
少年毛茸茸的腦袋埋首在她的頸間、在她的發間。
他不哼歌了,而是開始不斷地叫喚她的名字。
溫柔的、顫動的聲音,像怕驚擾什麼似的。
他說:“明日朝……”
“明日朝……”
明日朝。
這是她的名字。
他用那般破碎又驚惶的聲音說:“明日朝,我想保護你……”
“請讓我保護你。”
雖然又得到了他這樣的承諾,但奇怪的是,她并沒有想象中開心。
她的雙眼望向眼前漫無邊際的黑暗,輕聲地問他:“那些護衛我的人,你找到我的時候,他們死得可憐嗎?”
他沒有說話。
但她已經得到了答案。
她說:“若不是為了保護我的話……”
“也許,我和他們不一樣……”
他這樣輕輕地打斷了她。
“怎麼不一樣呢?”
她的雙手回抱他,撫着他後背上那像枝桠伸展而凹凸起伏的肩胛骨,無奈地笑道:“你比他們還瘦小,你甚至和我一樣,還算是個小孩子,遇到危險的話,盜賊可不會因為你年紀小就不殺害你……”
聞言,他輕輕搖了搖頭。
柔軟的發梢拂過了她的鼻尖,眼上的紗帶在擁抱間被扯開,他的耳垂下似乎墜有堅硬的耳墜,她能感覺到它落在臉頰邊時冰冷的質感。
與此同時,他的嘴角似有所覺地從她的眼睑上掠過,緊接着是鼻尖,臉頰,唇珠,耳畔……她瞳孔顫動,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他的擁抱中傳來了觸電般細密的麻意。
苦澀的草香彌漫在他們彼此能感受到的柔軟間,少年身上似有輕飄飄的紗,伴随着清風,像冬日裡迷蒙的霧一般,朦胧地蓋下來。
那一刻,她突然很想看見他的樣子,也想看見他接下來對她說話的表情。
他虛無缥缈的聲音在說:“你很脆弱,但你是我離家後遇到的第一個人類,你還說你喜歡我,你說你會喜歡我……我很高興,你是第一個對我這樣說的人,我想保護這樣脆弱又喜歡我的你,一直保護你,被你依賴,被你需要,被你信任,被你陪伴,被你喜歡。”
“我感覺我在你這裡,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義。”
祠堂外,太陽照常升起。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