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沒有食言。
他履行了他的承諾。
在接下來的兩天,他幾乎背着她走了一路。
如果說她有多柔弱,那麼他就有多照顧她。
第二天醒來時,為了輕便,她将厚重的十二單褪去了幾層,隻留下足以禦寒的部分。
即便如此,她依舊時不時問他:“累嗎?還走得動嗎?”
回答她的永遠是他輕輕點頭的聲音:“嗯。”
腳下的山路并不崎岖,走起來穩穩當當的,平坦得令人安心。
他背着她涉過了溪澗,跨過了山石,她趴在他背上,環着他纖瘦的肩膀,能感受到胸膛映着胸膛的地方傳來了彼此平穩而溫熱的心跳。
縱使看不見,某一刻,她仰起頭,也能感覺到溫暖的陽光在頭頂上的葉隙間浮動,春日的風繞過他們交疊在一起的影子,同山間搖搖曳曳的花枝一起,在時光的深處中晃蕩。
少年依舊很安靜。
沒有對彼此的過往多加好奇,他那副纖細的身軀裡,紮根着怎樣的枝桠她不清楚,但是,他的靜谧仿佛與生俱來,不說話的時候,好像能與黑暗中的萬物融為一體,化作一場任她依憑的、盛大的甯靜。
她詭異地喜歡他這一點。
沒有話說的時候,她便自顧自地唱歌。
她輕輕地唱,唱那些從小到大聽過的歌謠,這也許隻是打發時間和轉移注意力的方式,但是落在他的耳邊,卻仿佛變成了一種判斷她狀态的信号。
例如她唱歇了,他就會問她:“是不是口渴了?”
又比如她唱到一些悲情的曲調,他又會遲疑地問她是不是身體上哪裡不舒服。
她被他這種近乎笨拙的關懷逗笑,并告訴他自己目前哪裡都好。
但是,這樣的素卻是個極其缺乏常識的人。
當她餓得肚子咕噜噜響的時候,他竟有些茫然地問她:“你們人……你也是需要吃東西的,對嗎?”
這可真是個奇怪的問題。
她壓下心中的疑惑,歪了歪頭,道:“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哪個人餓了不需要吃東西呢?
“難道你不需要吃東西嗎?”她反問他。
“……也是要的。”他輕輕嘟囔道,轉而将她在一處山石上放下,還問她:“那你想吃什麼?”
“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她答得乖巧又随意。
荒山野嶺哪能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呢,能有野果裹腹都算幸運了。
她這樣想,但是不多時,他卻為她帶回了好幾條又胖又肥的生魚。
“你真厲害。”她驚訝且毫不吝啬地誇獎他,他沒有說什麼,而是将其往她面前推了推,就像森林中用鼻子小心翼翼拱食物的幼狼。
她一時間愣住了。
她其實沒怎麼吃過生魚,不止她一個人這樣,平安京的貴族們都不怎麼吃。
魚這種食物生腥,不易保鮮,又沒有相應的調料進行烹饪,往往都會被處理成腌漬的鹹魚食用。
在她的認知裡,生魚什麼的都是用來節日祭祀的,若要她活活吃下一條沒有刮鱗去血的生魚,還是太勉強了。
她為難地向他表達這一點,他好像才意識到這對她來說有多困擾。
對此,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又同她道歉了:“對不起……”
她實在不懂他為什麼要道歉,明明自己才是麻煩他的那一方不是嗎?
她隻能将其歸結于他的善良,告訴他沒有關系,并且耐心地指導他怎麼将這些魚處理成他們都能吃的狀态。
但是,刮鱗去膽這些工作他好像也從來沒做過,以至于拿着石頭在溪邊磕磕絆絆忙活了好一陣才弄好。
春日的山中潮濕,不易生火。
他撿了兩塊打火石,試了好久才燃起了一丁點火苗。
烤熟的魚已經比生魚好很多了,素細心地幫她将魚刺挑掉,就算味道不行,她還是沒有浪費地吃下去了。
等到他們彼此吃飽喝足後,她便在清風與鳥鳴聲中拉過了他的手,一寸一寸地撫過了他的掌紋。
他不明所以,指尖在她的撫摸下像是觸電般微微蜷起,但并沒有阻止和拒絕她繼續。
她輕輕撫過了他那些因為處理魚而産生的傷口,在此之前,他的手明明是光滑如初的。
她其實猜測過素可能是某戶家境不錯的人家偷跑出來的小少爺。
不怪她這樣想,因為他穿的衣料摸起來是上好的綢緞,手心也是沒有做過重活的光潔與細嫩。
當今時代,窮苦人家生下來的孩子小小年紀就是養家糊口的勞動力,砍柴、打漁、種地、做飯……哪一個男孩不是小小年紀就落得一手厚厚的繭。
但是,素不是這樣的,他甚至還擁有一頭柔軟得不像營養不良而顯得枯燥雜亂的頭發。
除此之外,他這麼天真善良,不谙世事,若非家中保護得很好的孩子,是不可能養出這樣的人來的。
但是,這樣的人卻毫無怨言地背起了她,還為她烤魚挑刺,拯救了她身處黑暗的生命。
也是在意識到這一點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動容。
為了盡可能減輕他的負擔,她決定自己下來走一段路。
但是,她這麼說後,他卻在午後的陽光中輕輕碰了碰她的手。
那裡傳來一道密密麻麻的刺痛,也許是早些時候被尖利的草葉拂過時劃傷了。
對此,他無悲無喜地說:“你流血了……”
春日的午後,他們一起坐在山間的花海中休息,少年輕輕牽着對方那隻手,其拇指慢慢地摩挲着那道細長的傷口,好像陷入了一種被晦澀堆積起來的茫然與憂郁中:“你真脆弱,連最微不足道的草葉都能傷到你。”
說不清是擔憂還是哀歎,他溫熱的指尖覆蓋着那道刺目的血色,似乎對此感到難言的失落。
她忍不住笑,覺得這個人真是天真又可愛。
少女的長發垂墜,她抓起他的那隻手,讓他的掌心撫摸她的臉,就此,他好像被吓到了,想要收回,但她卻歪了歪頭,将整顆頭顱的重量都盛放在了他的掌心上。
她對他說:“因為人類就是很脆弱呀。”
“你不也一樣嗎?”她輕輕用臉頰蹭了蹭他變得粗糙的掌心:“人類很脆弱,受傷了就會流血,受涼了就會生病,傷勢重些就會死掉,沒有食物和水,沒有遮風擋雨的住所,我們就無法活下去。”
聞言,他發出了茫然的聲音:“既然如此,那你更加不必讓自己勞累,我的身體比你好些,我更應該……”
但是,她輕笑地打斷了這個天真又善良的少年:“如果,我隻想自己活下去的話,我大可以讓你這樣做,素。”
“就是因為人類很脆弱,所以我們才喜歡群居而生,互相幫助。”她對他說:“就像我們現在這樣,你背着看不見的我往前走,而為了你能夠不那麼累,我也需要盡量減輕你的負擔,我們隻有這樣相互為對方着想,才能一起走得更遠些,所以,我可以自己再走走的。”
伴着着這樣的話,他安靜了好一會兒,才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而她又輕輕地抱住了他。
他的腦袋微微擱在她的發頂上,在她的擁抱下乖巧得像林間一隻曬太陽的花鹿。
她聽着他近在咫尺的心跳,對他說:“我想陪着你,素,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讓我和你一起活下去吧……”
很快,他垂下眼來,她能感覺到他細而密的眼睫顫動着掃過了她的臉頰。
他說:“……好。”
接下來一直到再次暮色漸合,她都是用自己的腳走的。
但漸漸的,空氣裡刮起了襲涼的風。
春山的潮意卷着淺薄的霧氣,夜裡開始下起了雨。
好在他們幸運地在山中找到了一處廢棄的小祠堂。
不過都說廢棄的神社或祠堂大多不住神明,反倒會被山野精怪占據,所以,若是在山裡見到那樣的建築,不可随意祭拜。
她一開始還有所顧慮,但是素卻已經牽着她一頭紮進裡面避雨了。
他顯然将她的話聽了進去,怕她淋了雨生病,當她被裡邊蹿出來的老鼠吓得尖叫時,他頓了頓,二話不說就開始沿着牆角清理那些蜘蛛網。
少年赤着腳踩在潮濕枯朽的木闆上,而她抱膝坐在廊邊,擡手去接那些從瓦檐上滴落的雨珠。
到了晚些的時候,雨變得大了起來。
雨天裡的濕意卷着早些時的熱氣蒸騰着肌膚,她能察覺到素對待自己的态度變得愈發細心且小心翼翼起來,他甚至開始擔心裡面髒亂的灰塵會弄髒她的衣物。
對此,她不禁打趣他說:“感覺你像在養寵物一樣呢。”
他起初沒有完全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直到她說:“我小時養過一隻幼貓,它也很柔弱,我一開始完全不知道要怎麼養活它,畢竟我不是貓,也是第一次養貓,我聽不懂它的話,也不懂它們的習性,隻是知道要喂它吃東西,不讓它挨凍受涼,不讓它勞累受傷,你現在就好像在這樣對待我,素。”
他卻隻是淡淡道:“我沒有養過貓,但是,這樣不好嗎?”
她被他近乎直白的反問弄得一愣。
他好像沒覺得這有什麼問題,還慢慢地從角落裡走來,将她去盛雨水而浸得冷涼的手收了回來。
而她竟也不知如何反駁他,便隻能道:“确實沒什麼不好的。”
她想,昨日他為了安慰害怕的她,騙她說自己是附近村子的人,在這一點上,他可以說是善解人意的,但是,在其他很多方面,他可以說是純白的一張紙,與她所理解的人心離得那麼遠。
這讓她一時間覺得這個看不見的少年是如此矛盾又神秘,又是那麼割裂又笨拙。
許是因為這個插曲,當天夜裡睡下後,她難得夢到了自己以前養的那隻貓。
小時,她偷偷撿了一隻漂亮的貓回家。
金黃色的毛,眼睛是淡淡的金碧色,毛茸茸的尾巴在陽光下跑起來一搖一搖的,柔軟的爪子還會在憇睡時輕輕地抱住她的胳膊,朝她毫無防備地坦露出白花花的肚皮。
但她的姨母和姐姐不喜歡貓,所以她隻能瞞着她們,不敢讓她們知道,努力躲過了所有的下人,偷偷将它養在了自己的屋子裡。
小小的幼貓,充滿了生命原始的活力和蓬勃,總愛追着她跑,等到夜深人靜或雨夜打雷時,它會溫順地蜷縮在她的手邊,發出令人安心的呼噜呼噜聲,徹底驅散幼小的她對黑夜的害怕。
但當她在山間的春夜裡被陣陣的雷聲驚醒時,過去的安心感蕩然無存,她吓得瑟縮着捂緊了耳朵。
她害怕打雷,非常怕非常怕。
耳邊的雨聲淅淅瀝瀝,遠方的春雷震耳欲聾,她聽到富有節奏的雨水滴滴答答地順着角落裡缺了口的瓦檐落下。
與此同時,潮濕的風安撫不了莫名的躁意,破舊的木門被吹得嘎吱嘎吱響,聽得人瘆得慌。
嘎吱嘎吱——
像是無數人踩着木闆跑來的聲音。
嘎吱嘎吱——
像是野獸咀嚼斷骨的聲音。
就此,某種凄厲的絕望在黑暗中蔓延,她沒忍不住在其中大聲地尖叫起來。
但是,有雙手臂突然從身邊伸來,幫她捂緊了耳朵。
那一刻,她貼着他的胸口,嗅着屬于那個少年清冽的氣息,隐約聽到他像是安撫她似的,唱起了白天她所唱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