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她微微張嘴,回應他的是一句帶着哭腔的感謝:“謝謝你,沒有抛下我……”
到底是害怕的,她夢到自己孤單一個人被抛棄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她在夢裡不斷地哭,不斷地哭,那些護送她卻被盜賊殺死的人化作了怨鬼,伸出鮮血淋漓的手想要将她拉進地獄裡償命。
她以為自己即将在黑暗中孤獨地死去。
但是,并沒有,醒來時,他依舊在她的身邊。
而他對此僅僅一愣,也沒有說什麼,隻是托着她的雙臂向上颠了颠,以防她滑下去。
颠簸的腳步讓她下意識抱緊了他的雙肩,她問他這次是在哪裡了。
他小聲地告訴她還在山上,但是快下山了,他已經背着她翻過了一座小山了。
聞言,她強忍住掉眼淚的沖動,感覺到周圍入了夜,春天的晚風吹來,襲涼地吹動他們的發絲。
但這一次眼睛的酸澀不是因為害怕,相反,鬼使神差地,她不再像昏迷前那麼恐懼,而是從這個身形纖瘦的少年人身上感到了幾分安心。
心中泛起滾燙的熱意,近距離中,她嗅到了來自他身上的冷冽的氣息。
她翕合嘴角,道:“放我下來吧……”
他卻說:“讓我背着你吧,你很累不是嗎?”
她沒有否認,隻是隔了幾秒後問他:“……重嗎?”
“還好,我天生力氣大。”他的語調平淡得稱得上乏味。
但她依舊說:“我可以把身上的衣服脫掉……”
十二單這種層層疊加的衣飾還是挺有重量的,她本意是想為他減輕負擔,但他卻說:“夜裡寒涼,你還是穿着吧。”
“……嗯。”
她抿了抿嘴,乖乖地趴在他的肩頭,小聲地說:“對不起……”
末了,她又說:“謝謝你……”
“不用說這樣的話……”他學着她白天的口吻,言語卻相當單調:“我才要說對不起和謝謝你,如果不是我的話……”
話音到這,他及時住了嘴,許是怕這個話題又循環起來,扯也扯不清。
她也努力壓抑住矯情的思緒,後知後覺才想起了昏迷前的每個細節。
“そ……”
她在某一刻輕輕咀嚼着這個字的發音,覆在他耳邊,柔軟地問他:“「素」,這是你的名字嗎?”
當時她并沒有聽清他的名字,但隐約聽到了這樣的音節。
對此,她如此真誠地評價:“真好聽。”
聞言,他一頓,便也放軟了聲音說:“喜歡的話,那你就這樣稱呼我吧。”
在交換了彼此的名字後,她被那個名為「素」的少年帶到了一處河邊。
入夜後的山間變得安靜許多,潺潺的水流驚擾了春夜的鳥雀,也掩蓋了他們靠近的腳步聲。
素将她從背上放下來,讓她在河邊蹲下身去,用雙手掬起一捧水小口小口地喝。
她低頭垂眼,感覺自己的發絲随着動作而垂落在臉頰邊,很快,就有微涼的指尖擦過她的側臉,幫她将其撩至了耳後。
靜谧的夜色中,遠山卷着花香和霧氣而來,多雨的季節,山裡到處都是氤氲的水汽。
細風拂過煙波。
河邊的綠葉殘花洋洋灑灑地落,虛虛地浮在流動的綠水之上,像斑駁的遠舟。
解完渴後,她順帶洗了把臉。
當冷涼的水珠順着她的臉龐滴落時,好感覺到浸了水的眼睛又是一陣刺痛。
察覺到這一點,素略帶遲疑地問:“……眼睛還很痛嗎?”
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沉默得像一隻被雨淋濕的小狗。
不多時,她就聽到了“嘶啦”一聲響,像是衣物被強行撕扯開的聲音。
與此同時,一截輕紗質地的布料被他輕輕纏在了她緊閉的眼睛上。
她擡起一隻手,若有所感地撫上了眼睛上纏着的東西,那觸感并不粗糙硬挺,甚至是上好的柔軟材質,比她摸過的任何衣料都來得舒服,但這還不是重點,因為她驚訝地發現它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眼球的刺痛感。
她覺得有些不可思議,素卻隻是說:“這樣可能會好受點……”
雖然不懂這是什麼原理,但這也不是目前應該關注的重點,她和他坐在河邊的草地上休息,她問他離村子還有多遠,今晚要怎麼過夜。
談及這個話題,他詭異地沉默了好久。
久到她都快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了,久到她都忍不住喚起他的名字了,他才用一種像是做了錯事一般的口吻,低迷地同她說:“對不起,我其實對這裡也不太熟悉……我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村子。”
她卻沒有很驚訝,而是笑着說:“所以你是迷路了嗎?”
“不是……”這樣晦澀的否定不再隐瞞,在須臾間帶來了少年人難得的不知所措:“我是騙你的,對不起……我不是住在這附近的村民,隻是我當時看你的樣子好像很害怕,才那樣說的……”
言畢,他好像在她的身旁微微動了動身體。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卻感覺到了某種失落且無聲的觸碰輕輕勾住了她的手指。
“對不起……”兩人的小拇指虛虛地勾在了一起,他的聲音卻越來越輕,像是怕驚擾什麼似的,帶着獨屬于他的憂思與沉悶,寂靜得不像一般的孩子:“請你不要讨厭我……”
但是,她并沒有打算斥責他,相反,她還笑了起來,說:“你可真是聰明又狡猾,不過沒關系的,我不怪你。”
言畢,她反過來握住他的手,就像他白天那樣籠着她的一樣,她捧住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和他說:“你本來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但正因為你騙了我,我們現在才變成了兩個人,兩個人不孤單,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不是嗎?”
她又重複強調了這句話一次。
他對此好像受到了某種驚惶的觸動,而她在頃刻間順着力道抱住了他。
她明明隻是抱住了他,卻能感覺到他穿得相當單薄,也能觸碰到他裸露在外的手腳是多麼的冷涼。
為此,像是要給予他足以融化的溫度一樣,她将臉頰近乎溫順地埋在了他的頸窩中,也是在那一瞬,她決定化作一朵在他懷裡綻放的花,任由他心跳如鼓、呼吸微停,最終也在春夜裡呆呆地回抱住了她。
“我會保護你的……”
那一刻,她聽到他空白的聲音在說。
她并非第一次聽到别人對她說這樣的話。
第一個對她如此說的人,是她的姐姐。
小時,在她們都尚且懵懂的年紀,她們曾經是最親密的姐妹,她的姐姐曾經在為她趕跑了一隻兇惡的野狗後這樣對她說。
對方說那話時是否單純出于血緣的憐愛,她不得而知,她知道的是,随着彼此的年齡越來越大,她們的相貌愈長愈開,她的姐姐卻漸漸與她疏遠,甚至開始厭惡她這個妹妹。
與之相對的,有越來越多人對她說:“我會保護你的。”
羞怯的、生澀的、柔軟的言語……
貴族公子間嘴角綻放的笑意,他們看向她時閃爍而躲避的目光,還有那一隻又一隻向她伸來的手。
都是十幾歲熱烈又輕盈的年紀,他們總是輕易地給出了好聽的承諾,又在過後沉默地抽身離去。
對此,她早已習慣。
所以,起初,她也并沒有将素說的話多麼地放在心上。
她隻是倚在他懷裡,用一種無辜又柔軟的聲音對他笑道:“我很弱,以後說不定會拖累你。”
在這一點上,她沒有欺騙他,她就是很柔弱,身體也算不上強健,小時還經常生病,她從小到大出過最遠的門就是随皇戚貴胄到京都的山上踏青。
她在心裡面已經随時做好了他會抛下她的準備,畢竟一個柔弱又無力的瞎子就是沉重的累贅,而他也僅僅隻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在找不到人類村子又沒有相應物資的情況下,他帶着她是走不了多遠的。
若是有一天,他抛下了她,她大概也不會怨恨他的,因為,他已經善良地救過她了。
而她向他表達這一點的時候,也并不沉重。
她的笑意輕飄飄的,濾去了所有負面情緒,隻剩下明晃晃的滿足與開心。
對此,莫名的,他隻是看着她,又輕聲重複了一遍:“我一定會保護你的……”
那一夜,他們僅僅相擁在一起取暖,但是少年冷冽的氣息覆在她發絲缭亂的耳邊,卻意外充斥着羞赧、緊張和難為情,還有一種小心翼翼的謹慎和鄭重。
——難得符合人類應有的青澀和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