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大袖下緊緊攥住了自己的手,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沐清曾與我說過,她的父親是她心裡最好最好的存在,即便旁人怪你背叛恩人,陷害靖安王,可她一直覺得你是情有可原,是有苦衷的,更何況你确實給了她足夠的疼愛與支持,即使她想要混迹江湖,做一名俠客,不想拘束于閨閣之中,你也同意,與她講女子也可展翅高飛,無須固步自封,隻做依靠男子的菟絲花,這樣的言論可見你分明是個明理豁達之人,然而如今你卻為了當初的執念,親手将這慈父形象撕毀,你叫她日後如何自處?你難道還要她一生都要背負叛國屠城之女的罵名而活?收手吧,你已經敗局已定,又何必徒增傷亡呢?”
周聞自嘲般冷笑,“明理豁達?從來沒有人說過我是這般的人,所有認識我的人都說我陰險毒辣,睚眦必報,若非如此我又怎會将當年的仇恨藏得這麼久這麼深,對沐清如此,不過是不想她像我當年一樣,成為一個沒有主見沒有能力改變自己命運的人罷了。”
他見淩風澈疑惑,似乎是回憶起了以前那段模糊但又十分刻骨銘心的記憶,将酒壺裡最後一口酒喝盡了,就把這件事當成自己死前最後的遺言吧,至少還能在死之前把藏在心裡這麼多年的秘密說出來,也算是不枉此行了,他如是想着。
“我的亡國故事想來你們應該聽過不少了,卻鮮少有人聽過我剛當上皇帝的事吧。我是父皇在位之時生的第七子,前面是文韬武略,樣樣精通的各位皇兄,後面是母妃得寵,家世顯赫的五六個皇弟,在父皇的十七個皇子之中,我是最不起眼的那個,母妃是海選入宮的秀女,一朝臨幸之後有了我,然而我母妃長相才華樣樣不出衆,家世更是平平,難得父皇寵愛,所以即便懷有皇子,也不過是個不入流的才人,皇宮裡面所有人都能踩上一腳的最低等的才人,她在生下我以後不久便病死了,一張草席裹着,就這樣丢進了隻上了一道漆,沒有鑲任何珠寶的棺椁裡,擡進了我父皇那早就造好的偌大地宮的最遠角落。”
大概是已經過去了太久了,他幾乎已經忘記了母親的模樣,隻是在想起那一角鵝黃色的袖子和那輕柔的歌謠之時,他眼裡卻總還是有着一縷溫情的,隻是這溫情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依舊是深不可測的冷漠陰鸷。
擡眼見淩風澈皺着眉聽得認真,周聞倒覺得有些異樣,用手撫了撫皺了衣角,然後繼續道:“原本若隻是這般無事發生,大抵我也就隻是大聞朝最不受父皇待見的閑散王爺罷了,可能也是能安穩過一生的。然而就在我母妃死後不久,宮裡就莫名出了瘟疫,我的那幾個弟弟都染病死了,而我的那幾位皇兄在瘟疫後的幾年也卷入了奪嫡之亂,死的死,病的病,最後所有皇子裡面就隻剩下了我一個,而那正是在我被那個女人收為繼子後四年裡接連發生的事情。”
淩風澈吃驚,“聞後安氏?”
自己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這個稱呼了,周聞甚至都覺得有點想念了,然而想起過去種種,眼裡還是止不住的怨恨。
“是啊,聞後安弦歌,那個瘋女人,她的母家就是後面被我操控利用,四處作惡的安氏,一個聞朝最大勢力的家族。我父皇忌憚她,又不喜歡她過于強勢,所以一直都冷落着她,使她終生不育,成了滿宮的笑話,她不肯就此服輸,就收了我這個沒娘也沒有父皇寵愛的皇子當了自己的兒子,處處讓我争,日□□我苦讀練武。起初我們也是有過幾年母慈子孝的日子的,然而她被我父皇猜忌防備,連帶着我也更不受父皇喜歡,可安氏屹立百年,勢力難以一夕拔除,所以我父皇一時也不能拿她如何,隻能在言語上折辱些許,然而天長日久,她終究是忍不了了。”
他酒氣上湧,仰頭長出了一口氣,這才又道:“起初我天真的以為那場宮中的瘟疫乃是意外,而皇兄們個個野心勃勃,整日裡争鬥厮殺,被殺被廢也都是活該,隻是當我親眼目睹皇後設計毒死了父皇,卻昭告天下陛下瘋弊暴病而亡以後,我才猜到之前種種隻怕都是她的手筆。不過那時我沉浸于一朝登基為帝的喜悅之中,全然不在意母後的陰狠手段,隻覺那也不過是她為了能讓我們母子站上那至高地位而不得已的所為罷了。可她的野心實在太大了,大到連登上太後之位都無法滿足于她。我那時才十四歲,她便以皇帝年幼難以理政為由,垂簾聽政,黨同伐異,将整個朝堂半數都換做了安氏一族,一時間呼風喚雨,唯她是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