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的時候安淑芝的狀态穩定了很多,陳佳渡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一遍又一遍的祝禱真的叫上天看見了誠心,露出了一線生機。
某個陽光溫暖的午後,風柔柔的,她盤着腿坐在飄窗上一邊看視頻教程一邊學習插花,有劍蘭、風鈴還有小蒼蘭,黃的紫的綠的,全部都是安淑芝喜歡的花卉種類。
金光透過窗外斑駁的樹影斜斜地照射進來,像墨汁一樣濃厚,陳佳渡垂着頭學得很認真,任由頭發散落也沒曾打理;安淑芝看得也很認真,把女兒的輪廓牢牢記在心底。
安淑芝想起之前看到過的餘秀華老師筆下的文字:“陽光好的時候,會感覺還可以活很久,甚至可以活出喜悅。”
多麼美麗而有力的文字啊。
過了會兒她把陳佳渡叫到床前,對方嘀嘀咕咕說自己還沒插好花,她莞爾一笑,問女兒記不記得前年她們一起去加利福尼亞看的紅杉林,參天偉岸,置身其中猶如造訪神秘的史前星球,那種感受難以言說。
陳佳渡歪着腦袋說記得,她很喜歡橫穿紅杉林的巨人大道,她說,媽媽,今年再一起去吧。
如果,她是說如果,這是媽媽生命中最後一次的旅行,最後一次想要體驗的事情,她希望為對方辦到。
但她們最後還是沒有去成。
陳佳渡私下去咨詢醫生,對方遺憾地告訴她安淑芝現在的身體已經無力承受長途奔波,一切都隻是表象的平靜,就好比一盞沒有被罩護住的燈,你能夠看得到幽微的燭火一直在燃燒,以為安然無事,但誰也不知道是否下一秒就會熄滅,也許是一次咳嗽,一次感冒,一陣不經意的風。
陳佳渡沒有賭的勇氣,好在後來她們還是得以出遊,聽從建議選擇了就近的一個古鎮,萬一有事的話來回也方便。
出行一共四人,她、媽媽還有奶奶,以及充當司機的賀江。
古鎮規模不大,很多人說一兩個小時就可以走完,但她們還是慢慢悠悠逛了一個下午,順着沿溪的石闆路說說笑笑,長長的行人道放眼望去看不到盡頭,企圖将這段時光無限綿延。
途中經過一家陶藝館,聽說老闆就是瓷都人士,手藝純正。
正值午後,店内沒幾個人,年輕的店員熱情地招待了她們,經過一番細緻的演示講解之後幾人就各自開始了DIY。
第一次嘗試陶藝,光是捏胚子部分陳佳渡就失敗了四次,賀江不遑多讓,失敗了五次,為了不浪費時間隻好雙雙拜托店員做基礎部分,後續手繪再親自動手,等待間隙他們去看了展覽館中陳列出來的遊客作品,各種牛鬼蛇神都有,忽然覺得自己的手藝也沒有那麼糟糕。
安淑芝跟老太太就顯得尤為耐心,失敗兩三次後成功邁入正軌。
老太太捏了一個普普通通的花瓶,像大海一樣的蔚藍深邃,沒有做額外修飾,說以後要放在新房子裡面當擺件。
安淑芝捏的則是一個大玉瓶,瓶身塗繪上了墨綠色的染料,素雅的同時又有點霧蒙蒙的,有點像周傑倫歌詞裡的“天青色等煙雨”的意境,美中不足的是本該圓潤的瓶身有些凹陷,店員過來提醒她這樣燒制出來版型可能也會歪,安淑芝謝過對方,認真想了想,決定做出一些大膽的改變。
陳佳渡最後做的是一個鵝黃色摻淺紫的陶罐,巴掌大小,瓶身别具心裁地使用了栾樹的樹葉紋理印出表面的溝溝壑壑,準備以後放在梳妝台上做裝飾品用,偶爾還可以插一兩朵小花點綴;賀江做的是一個淺淺的碟子,右上角趴了一株湖藍色的鈴蘭,淺綠色的莖葉,如同春日充滿朝氣,底部參照莫奈的睡蓮進行顔色塗繪,非常精緻。
陳佳渡全程圍觀,心想賀江要是走美術生的路線也是不會被餓死的,換做自己就不一樣了。
她拿自己的手對比了下大小,發現碟子也不過巴掌大,如果不是用來做擺件的話,可能也就是個醬油醋碟之類的。
她問:“你打算做好用來幹什麼?”
賀江回道:“給你放小飾品用的。”
陳佳渡沒料到這個答案,有些驚訝:“你這……從哪裡學的?”
賀江頭也沒擡,“無師自通。”
陳佳渡幽幽“哦”了一聲,坐回位置上繼續搗鼓自己的小陶罐子。
過了會賀江喊她去看成品,陳佳渡支着胳膊品鑒了半天,道出結論:“很漂亮。”
賀江看着她圓墩墩的陶罐子笑說:“你的也不錯。”
陳佳渡瞬間信心倍增,美美拍了照跑到外面去找安淑芝,但店員說她去裡面修補自己的陶器了,陳佳渡沒想打擾,于是又跑回去了小房間二次創作。
一回生二回熟,她打算給再捏個小罐子到時候送給唐璐,小妞收到禮物肯定開心得不得了。
……
做完陶藝出來已經是晚上八點多,天早就黑透了,一路上燈火通明,溝渠裡倒映出岸上的星星點點,随波蕩漾像油畫一樣。
暑期生意比較好,成品需要一到兩個月以後才可以見到,店員告訴他們說由于陶藝制品很脆弱,損毀的風險比較大,因此店内不提供郵遞服務,屆時需要他們到店自取。
加完聯系方式以後他們又逛了半個小時的夜市,攤位上很熱鬧,酒肉飄香,一會是鐵闆鱿魚一會是孜然土豆一會是菠蘿啤,形形色色的攤販賣力吆喝着自家特色。
陳佳渡去玩套圈,一個沒中,悻悻下場;然後換賀江上,中了倆;安淑芝跟老太太各中了一個。
獎品是四個印有地标logo的鑰匙圈,正好一人一個拿在手上,陳佳渡很高興地拍了照保存紀念。
民宿在對街,需要走過一座年歲悠長的石橋,在橋上陳佳渡拜托路人拍了一張大合照,借着璀璨燈火留下這一刻的永久。
來之前他們提前預定了兩個房間,全部都是靠河的,方便欣賞夜景。
一個單人間和一個雙人間,毫無疑問單人間是留給一行中唯一的男士的。
晚上三個女人洗漱完躺在一張由雙人床拼成的特大号床上,安淑芝躺在中間,陳佳渡睡在左手邊,老太太在右手邊。
全無睡意的三人像密友一樣肩并肩,腦袋挨着腦袋,聊花花草草聊天南海北,聊八卦聊天氣。
不知怎麼安淑芝忽然說起以前的事情,話題自然而然轉移到了女兒身上,對此老太太也很有話要說。
安淑芝興緻勃勃地問女兒記不記得自己剛開始學說話的時候第一次說了啥,陳佳渡反問道這怎麼肯定記得住呢,反正不外乎“爸爸”“媽媽”之類。
安淑芝笑着說不對,老太太從旁眉飛色舞地表示:“你小時候學的第一句話可有意思啦!”
能多有意思?陳佳渡被搞糊塗了,尋思自己嘴巴裡會講出什麼不按常理出牌的驚人言辭,效果大概不亞于選A或者選A,自己選了or。
兩個大人心照不宣笑着,她就愈發好奇自己到底說了什麼,好在安淑芝也沒有賣關子的打算,告訴她答案:“是親親佳寶。”
……
……
親親佳寶?
陳佳渡忽然沉默,她的記憶順着這句話一下子流回好像發生在上輩子的遙遠過去。
那個她叫着爸爸的高高瘦瘦的男人總是喜歡下了班吃過晚飯後帶她出去玩,把她扛在寬闊的肩頭,玩放風筝的遊戲。他跑得好快好穩,柔曼的女人邁着小步子跟着後面讓爹女倆悠着點别摔了,男人次次都朗聲回應妻子,但依舊跑得飛快,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他們跑過田野跑過草地跑過湖泊跑過彩霞跑過黃昏,她總是被逗得咯咯大笑開心不已,玩累了之後男人就會把她從頭頂舉下來抱在胸前,用剃幹淨胡茬的臉頰蹭着她的臉蛋,一遍一遍說“親親我們佳寶”。
老太太默了會說:“這句話好像是佑民教的吧。”
安淑芝說:“是啊,佳佳還躺在搖籃裡的時候,他每天沒事就要親親她,然後一直說‘親親佳寶’,搞得佳佳第一次講話就在那裡說‘親親’‘親親’……說的呢又不是很拎清,磕磕巴巴的,我們剛開始誰都沒反應過來說的啥呢,聽了半天才知道是‘親親’,可把佑民高興壞了,後來又教會了‘佳寶’,她就老挂在嘴巴邊上,見誰都要喜滋滋地炫耀,诶……”
老太太說:“可不有意思嘛,讓你們一直逗佳佳,搞得她後來見到我們都不說的,對了,說起這個,你們當時不是還特意買了台錄像機錄下來嗎?”
安淑芝說:“是啊,全存在DV機裡了,保存得好好的。”
老太太好奇:“那麼老早的東西現在還能播嗎?”
安淑芝肯定道:“能播,怎麼不能播了。”
她邊說邊伸手去夠放置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我手機裡也存了一條,是佳佳過四歲生日的時候,那會兒她跑來跑去,沒有拍好呢。”
她們湊上前一起盯着手機屏幕,視頻畫質很低,頻頻掉幀,很有千禧年之後的那種感覺。視頻主角穿着畫有米妮米奇頭像的鵝黃色新衣服,腦袋上紮着兩個小啾啾,柔軟的劉海用兩個布靈布靈的卡通發卡給别起來了,眉毛顔色淡淡的,眼睛大大的,忽閃忽閃,鼻子肉肉的,嘴巴是小小的,剛開始還一本正經地對着鏡頭奶聲奶氣地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然後忽地歪着腦袋不往下繼續說了,噔噔噔跑到漆紅的椅子後面,跟鏡頭躲貓貓似的,突兀入畫的男聲就在那裡循循善誘道“我是佳寶”,他不厭其煩地說了好多遍,小女孩狡黠地笑着,哼哼唧唧反駁對方“你是爸爸,你才不是佳寶呢”,然後又跑到客廳裡雙手提着不存在的裙邊踮着腳尖轉了好幾個圓圈,停下來的時候估摸是轉暈了,差點一屁股墩摔倒。
男聲問:“我們佳寶是想學跳舞嗎?”
小女孩搖搖頭,“不要!”
男聲又問:“那我們佳寶想學什麼呢?”
鏡頭随即一陣搖晃,恢複平穩的時候小女孩已經湊上前,沖着鏡頭笑靥如花,大聲說:“我要學習當公主!”
“嗯……還有,讓小江哥哥給我當騎士!”
男聲有點吃醋:“爸爸難道不可以給公主當騎士嗎?保證做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唔……”小女孩站在原地思考了一兩秒,很愉快地答應下來,“那小江哥哥是小騎士,爸爸是大騎士,你們一起負責打敗惡龍。”
男聲無比寵溺地答應:“好的小公主,保證完成任務,現在讓我們去看看媽媽今天做了什麼好吃的吧。”
最後一幕是男人伸手刮了刮小女孩的鼻頭,然後又去牽她的小手,畫面到這裡就戛然而止了。
陳佳渡看得心酸,還好陳佑民沒出鏡,不然這下眼淚肯定得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小時候這麼調皮呢。”
安淑芝說:“對呀,你小時候啊是無敵破壞大王,記不記得一個人跑到天台把自己的照片庫庫一頓剪光了啊,就剩幾張沒找到的沒給你剪掉了,幸虧有錄像咯。”
陳佳渡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老太太感歎:“還好你們當年買了錄像機哦,老東西就是質量好,不然像現在哪裡還看得到那麼久以前的東西喲。”
安淑芝說:“我記得當時買錄像機好像花了一年工資還不夠呢,打算買之前心疼了好久,但是佑民堅持要給佳佳小時候的樣子都記錄下來,我們一狠心咬咬牙也買了。”
幾次三番提及兒子,老太太難免憂傷,她說:“佑民是真的很愛女兒。”
誰說不是呢。
靜了一陣,突兀的女聲響起:“我前兩天做夢夢到佑民了。”
老太太呼吸一滞,好似有些不敢觸及:“他給你交代什麼了啊?”
“沒。”安淑芝回憶了一下,“他就站在那,就是我們以前在廠裡住的那個老宿舍陽台邊上,他種了一盆很長很長的吊蘭的那個位置,什麼話也沒說,就靜靜看着我,我感覺他是有話要對我說的,但他就是沒說,哦,對了,他看起來比我印象中瘦了很多。”
“那……”老太太聲音抖得厲害,“估計是怨我們看他看得太少了。”
“我想也是的。”安淑芝深吸一口氣,打了兩個哈欠拂去淚意,“不早了,睡吧。”
老太太還在喃喃:“抽空去看看他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