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裡在員工大院内組織集體追悼會,陳佳渡拉開窗簾就可以看到,到處都是比雪還要白的布,刺目地挂在樹上,一條條長長地垂下來,還有數不勝數的菊花,前來參加追悼會的人們胸前佩戴着小小一朵的紙花,穿着一身黑,臉上不帶一丁點兒的笑意,悲傷的因子充斥在空氣中,隻要呼吸就會咳入四肢百骸,如影随形。
管理人員前前後後來了好幾趟,但是安淑芝始終不肯答應,她執拗地要把靈堂設在家裡,不然陳佑民會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們便隻好将裝有賠償款的信封,還有一個骨灰盒一齊交到她的手中。
骨灰盒裡并不是陳佑民的屍骨,也許有一部分是,但更多的隻是某處斷壁殘垣的渣滓,卻是一家人唯一的念想。
他們待在家裡,這裡處處都有陳佑民生活的痕迹,他擺在鞋櫃裡的鞋,曬在晾衣架上還沒有幹的工作服,衣櫃裡疊得整整齊齊的衣褲,洗漱台上的牙刷牙杯,客廳裡的相冊,還有他的母親,他的妻子,他的女兒……唯獨沒有他。
追悼會開始後陸陸續續來了很多天南海北的親戚,都是大老遠趕來的,吃穿住行不方便,安淑芝索性安排大家在家裡歇腳,主卧塞了三個女性親戚,就連陳佳渡的房間裡也睡滿了人,她隻好轉去賀江家裡睡覺。
前兩天都是母女倆在守靈,不過陳佳渡也撐不到後半夜,熬了一個晚上就已經十分憔悴,小孩子還在長身體的年紀,安淑芝看在眼裡心疼極了,但每每催促她去睡覺,她死活不肯,非要黏着安淑芝,老太太隻好趁後半夜她睡着了,再把她抱回房間。
隻是她睜開眼睛看不見安淑芝在身邊又會哭,沒有一點安全感,任憑誰來也無濟于事,脆弱的樣子讓人無比心疼。
後面陳佑民的兄弟姊妹們都來了,一大家子人輪流守夜,安淑芝負擔少了點,在老太太的極力勸阻下也沒再堅持守夜,晚上盡量早點跟陳佳渡一塊兒睡覺,沒有她在身邊,陳佳渡根本睡不好覺。
不知道幾點,安淑芝在自己的房間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還沒完全醒來的時候就聽到近在咫尺的壓抑哭聲,當即一個激靈便醒了,扭頭一看,窗外天還是黑着的,一團小小的身體正背對着自己,把腦袋整個埋在枕頭裡,肩膀止不住的顫抖。
她看了眼時間,淩晨四點,忽然有些手足無措地從床上坐起來,雙手摟着女兒孱弱的肩膀,想把她拉起來一點,起碼臉不要埋進枕頭,這樣很難受。
但是對方犟得跟頭小牛似的,稍微提起來一點就又呲溜滑了下去,她也不敢太用力,怕傷害到女兒,隻好作罷。
安淑芝的聲音很溫柔,她問:“怎麼啦佳佳,是不是做噩夢了呀,讓媽媽看看好不好?”
陳佳渡不為所動,但是顫抖從肩膀蔓延到全身,那是悲傷快要漫出來了。
安淑芝不敢去想女兒已經這樣偷偷哭了多久,一個平時哭就大聲哭,笑就大聲笑的小女孩,現在卻為了不打擾自己睡覺,哭泣都這麼克制,她聽得心都要碎掉了。
“佳佳,起來跟媽媽說說話好不好呀?”
“媽媽想跟你說說話呀……”
陳佳渡在枕頭上胡亂蹭掉眼淚,一個翻身正正好滾進安淑芝溫暖的懷抱,她提起小腿,縮成一團,由于哭得太多還在打嗝,氣都有點接不上來。
安淑芝想低頭看看女兒的臉,但陳佳渡不斷用手臂推搡着,她不想讓媽媽看到自己哭得稀裡嘩啦的樣子,覺得自己總哭是個不夠勇敢的小大人,可是她真的忍不住。
安淑芝輕輕拍着女兒的後背,安撫女兒的情緒,過了很久悶悶的聲音才傳來,“媽媽……你是不是,也會跟爸爸一樣離開我?”
安淑芝喉頭一哽,“是的,佳佳,每個人都會離開的。”
“我不要!”得到答案的陳佳渡表現得十分抗拒,眼淚嘩嘩嘩地往下流,濡濕了安淑芝的手臂,黏膩地滲在兩人的皮膚之間,此時此刻一場潮濕的大雨正落在她毫無防備的心口,她一邊喊媽媽一邊嚎啕大哭,撕心裂肺。
“媽媽不要離開我,我不要……”
“佳佳,人生是每一個人的旅行,時間到了我們就必須要去另一個地方旅行了。”
“媽媽不要去另一個地方……”
“可是爸爸也在那裡呀。”安淑芝循循善誘開解着女兒,“媽媽的媽媽還有爸爸也都在那裡,媽媽很想他們,他們也會很想媽媽,就像佳佳想爸爸一樣,難道佳佳不想讓媽媽去見他們麼?”
“……”陳佳渡不知道該說什麼,隻一味睜着眼睛往下掉眼淚。
“你看江江哥哥,他的媽媽很早就離開了,他肯定也很想他的媽媽,但是他還是努力長成一個很棒的大孩子了,佳佳要向他學習呀,以後也要成為很棒的大孩子。”
見女兒還是不吭聲,安淑芝又說:“媽媽會陪着佳佳一起長大,佳佳以後也會有小寶寶,會有一個跟我和爸爸一樣愛你的人,你也很愛他,你們在一起會做很多很幸福的事情,佳佳就不會這麼害怕了。”
陳佳渡這回有了反應,像個小大人一樣,說:“我要跟媽媽在一起,不然我不會幸福的。”
“好,媽媽會陪着佳佳的。”
“我可以不要小寶寶也不要喜歡的人。”陳佳渡揪緊了安淑芝的袖口,急急地說,“我隻要媽媽就夠了。”
“媽媽不要着急去找爸爸,多陪陪佳佳好不好?”
“好……”
這句話瞬間擊中了安淑芝心裡最脆弱的部分,她的嘴唇都在顫抖,艱難講出口的唯一一個字還破了聲,于是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作為一個剛剛失去了丈夫的女人,這些天她哭得真的太多了,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掉眼淚,她以為自己已經快要哭不出來,尤其是在面對女兒的時候,她希望自己可以起到表率作用,起碼展現在她面前時要更加的堅強。
但是現在懷裡抱着女兒,這個從一出生就全心全意依賴着自己,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孩子,這個家裡最柔軟的部分,作為她的母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終将不得已離她而去,就不由得為這别離提前悲傷。
這場淚來得特别洶湧,陳佳渡跑下床借着一點亮光拿了一盒面巾紙,先随便把自己的眼淚一把擦掉,因為動作太粗魯,擦破了鼻翼周圍的皮膚,顧不上火辣辣的疼,她把面巾紙疊好,然後給安淑芝擦眼淚。
母女倆緊緊抱在一起,彼此都不知道花了多久的時間給對方擦幹眼淚,到最後她把女兒摟在懷裡,讓了一半的枕頭給她,可直至晨光熹微時安淑芝還是沒有困意,她原以為女兒已經睡熟了,于是放輕動作準備起床洗漱,可袖子忽然被拉住,她才知道女兒跟自己一樣一直都沒有睡着。
安淑芝摸到了女兒稚嫩的臉龐,潮乎乎的,淚水似乎還在不停地往外滲。
“不難過了,佳佳。”她輕聲說。
她歎了一口氣,我該拿你怎麼辦呢,佳佳。
關于死亡這節課,媽媽自己也沒有學好,媽媽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什麼人會死,為什麼至親不得不分别,為什麼活着的人要承受這莫大的痛苦,為什麼後代要将痛苦一直延續下去。
但是佳佳,你是爸爸媽媽的寶貝,我們永遠愛你,這是唯一不變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