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沉默地吃着飯,賀江比她先吃完,起身倒了杯溫水送到她的手邊。
“吃不下就别吃了。”
陳佳渡聽到他說才發覺自己用筷子不知道戳了多久的碗底,雞蛋羹被搗得稀爛,低聲說了“謝謝”,随後接過玻璃杯小口小口抿着水,像隻小貓。
燈光通過玻璃折射出來的光弧一覽無遺地照在她的臉上,有種如夢似幻的不真切。
“瘦了。”他突然說。
陳佳渡皺眉,險些被水嗆到。
這話聽來特别像是過年時走親訪友,許久不見的長輩用對于小輩的說辭,老太太幾乎每回見她都這麼說。
她放下水杯,目光在他臉上不着痕迹地掠過,輕哼:“你不也是。”
賀江掃她一眼,唇瓣翕動,想要說什卻又閉上,自顧自把她用過的餐具收拾好,再把餐桌也收起來。
“要再躺一會兒嗎?”
見她搖頭,賀江本想問她要不要出去走走,恰好電話響了,他走出門去接電話,随手将門半掩着。
陳佳渡在屋内隐約聽見些内容,不大清晰,沒一會兒他接完電話進來,說有事要出去一趟,沒說多久,隻是交代她有事就摁呼叫鈴。
她懵懵地答應下來,原以為賀江少說要離開半小時,結果十分鐘不到就回來了,身後還跟着秘書顧正飛。
兩人面面相觑,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對方,不過好在賀江也沒有給他們介紹彼此的意思,讓顧正飛把辦公用的東西都放在茶幾上後就讓他離開了。
直到門被帶上後陳佳渡還是有點沒搞清楚現狀,賀江把她的手機拿過來,她握着手機,後知後覺地開口:“你要在這裡辦公?”
賀江說:“嗯,我問過醫生了,他建議再觀察兩個小時,沒有複燒的情況就可以出院了。”
陳佳渡冷着臉無聲抗拒,表示不想再繼續待在這裡。
但她了解賀江,他其實并不是一個容易被說服的人,在外人眼裡更是說一不二,他隻是習慣于為她做出退步,但對于她的健康他并不想讓步,也不希望口吻太強硬,令她反感。
于是他淺淺地歎了一口氣,緩道:“你現在的狀态看起來不大好,阿姨看到了隻會更加擔心,不如你稍微休息好一點我們再回家也不遲。”
他說得很中肯,陳佳渡無可反駁,隻得埋頭扒拉手機。
已經換回初始屏保的鎖屏界面上面停着來自安淑芝的好幾通未接來電,跨越各個時段,想來媽媽不知道該有多麼擔心自己。
陳佳渡深感歉疚,立刻發消息給安淑芝報平安,發出去一分鐘不到就有了回複,安淑芝還是用的她之前很喜歡的一個卡通表情包,大約時時刻刻盯着手機在等待她的訊息準備回複。
思及至此陳佳渡的心裡更加不是滋味。
在賀江的提醒下她披上外套,走到外面的露台上跟安淑芝打了五分鐘的視頻電話,打完回來一進門就看到賀江将注視着自己的目光倉促收回,她不發一語,坐回床上,望着窗外無邊的蔚藍發呆。
接下去是無比漫長的兩個小時,兩人無話可說,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安靜的病房内除了鍵盤的敲擊聲就是手機點觸屏幕的細弱動靜。
她其實無事可做,滑動屏幕的手指動作越來越慢,頭止不住一點一點的,困意如排山倒海般來襲,不多時腦袋便垂了下去。
賀江一直在默默關注她,見到這一幕便蹑手蹑腳走過來給她拉上被子,又将窗簾也拉上,把燈也關到最暗,隻留下頭頂一盞小小的射燈,散發着幽微的光暈。
他在這一片不明朗也不純粹的光翳下,固執地望着她許久,眷戀而深沉,望不到盡頭。
就這麼片刻的小憩陳佳渡又夢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那條又窄又潮濕的小巷中陳佑民追逐着她歡快的步伐,她記得自己笑得很大聲,腳步濺起一個個小小的水坑,如魚得水的酣暢淋漓。
可一回頭卻不見了爸爸的熟悉身影,她木然呆住腳步摁在原地不動,豆大的眼淚跟不要錢似的從眼眶裡一顆接一顆往下滾。
這時陳佑民牽着責備自己這麼大個人了還要欺負女兒的妻子從角落走出。
陳佳渡好久沒見到安淑芝露出這樣美滿明媚的笑容,兩人攜手款款向她走來,她幸福得眼淚根本止不住,嘴邊帶着笑,是天真爛漫的活潑。
可一眨眼的功夫兩人消失了蹤影,無數道黑影朝她欺壓而下,她吓得一刻不停地狂奔,像一陣風,一陣勁急的風,身後依舊是爬滿不知名藤蔓的小巷,不知道是誰叫着她的名字,卻一次也沒有追趕上來過。
終于她聽到了熟悉的聲音,跨越重重障礙追了上來,貼在耳畔,一遍遍叫着她“渡渡”,試圖将她喚醒。
陳佳渡的意識緩緩從夢魇中剝離,但她不敢睜眼,她能感知到停在臉頰上的灼熱視線,幾乎要将她燃燒。
藏在被子下面的手攥得很緊,掌心的汗幹了又濕,濕了又幹,異樣的觸感在她眉心的位置碰了碰,稍縱即逝。
這是個吻嗎?她不大确定,也許更像是一陣風,蠻不講理地吹滅了燎原的心火。
她睜開眼睛,正好對上賀江來不及撤離的目光,背着光陳佳渡看不清,依稀覺着他似乎有些尴尬,耳垂滴着可疑的紅,但很快就消弭不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是因為剛睡醒的緣故嗎?好熱啊,熱得發昏。
陳佳渡的鼻尖冒了汗珠,她抗拒地别開視線,默不作聲将下半張臉也縮進被窩,企圖學習鴕鳥将自己掩藏起來。
兩人古怪地沉默起來,卻有點近似男男女女暧昧期時的相互試探,十足的拉扯感。
良久聽見他笑了一聲,悶悶的,從胸膛發出來的,像是大海的回音。
陳佳渡不知做何反應,賀江将手伸進被窩握住她的手,像團面團一樣慢慢揉搓着,然後又印上了一個滾燙的吻。
她頓時頭皮發麻,如同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縮回手,眼睛睜得大大的,想看他卻又不敢看,思考再三,隻得用略帶哀求的語氣同他商量:“你不要這樣好不好……”
“這樣是哪樣?”賀江一臉平靜地反問她,全然不覺得自己做得過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