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江蘇醒的時候屋子裡很靜,客廳一隅隻開了一盞小台燈,糅合廚房方向投射的弱光,光源并不充盈。
這是在哪裡?
腦子是喝斷片之後獨有的混沌,像琴鍵上丢失的白鍵,僅憑零星的幾個畫面根本無法拼湊出完整的經過,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現在在哪裡。
賀江支起身觀望自己身處的環境,腰上的被子跟随動作起伏委頓于地,他見狀本能翻身伸手去撈,起來時瞟見一片衣角,視線上移,朝思暮想的那個人赫然映入眼簾,像一場美夢,使得他呼吸不由自主放緩,眨眼的頻率也變慢。
陳佳渡靠在沙發上仰着腦袋,濃密的頭發好似閃着金光平鋪在靠背墊上,筆直均勻的小腿交叉疊錯,胸脯起伏平緩,大概是睡着了。
電視屏幕上幽暗變幻的雜影打在她的身上,落寞、沉郁,如上個世紀黑白影片中郁郁不得志的流浪畫家。
賀江将手橫在眼前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她的輪廓,從秀麗的發到翹挺的鼻,他的心裡忽然湧出一陣難以言喻的心酸,蒸騰成一片霧罩在眼前,很想要問問以前隻知道跟在自己後面的小姑娘長成心心念念的大人辛不辛苦,他很辛苦,也很想回到以前。
沙發上的身影突然動了下,賀江忙不疊地轉移視線,團了團手上的小被子,又把西裝扣子解了扣扣了解,努力營造出自己很忙碌的假象。
陳佳渡并沒有戳穿,隻是說:“廚房裡有醒酒湯。”
賀江系扣子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有找到對應的洞,喉結上下滾動,聲帶振出輕微的僵硬感:“你煮的嗎?”
“……”不是我煮的,難道是是天上掉下來的嗎?陳佳渡不想好好說話,幹脆說:“叫的外賣。”說罷翻了個身,徹徹底底回絕對方的灼熱視線。
賀江那顆被酒精浸漬的大腦後半拍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問題有多傻,這個點除了啤酒燒烤還能有什麼外賣?眉頭舒展,心裡被甜蜜填補。他往廚房走去,走到一半才發現自己腳上穿的是皮鞋,不是室内鞋。
于是折回到玄關想要換一雙室内鞋,身後幽幽傳來:“地闆髒都髒了,你是要我再多洗一雙鞋嗎?”
他回得不假思索:“我給你拖。”嘶啞的聲音中有幾分難以掩蓋的喜悅。
陳佳渡盯着安安靜靜待在角落裡的掃地機沒吱聲,琢磨一會是要明目張膽把它藏起來呢還是怎麼辦。
賀江當她默許了,唇角漾起淺淺弧度,坐在凳子上換他的拖鞋。
這雙拖鞋是他上次買紅糖的時候在超市順手買的,帶回來後就放在鞋櫃最底層,陳佳渡一直沒有收起來,不是知道是沒看到還是忘了,亦或是如他所希冀的那樣。
心緒又開始忽明忽暗,賀江告誡自己不許多想,走進廚房。
竈台上煨着一個不大的湯罐,火苗滋滋舔舐底部。
旁邊的砧闆上一片狼藉,不忍直視。
賀江先是關火,然後掀開湯罐的蓋子擱在一邊,趁放涼的間隙收拾衛生。把果皮扔進廚餘垃圾桶,洗幹淨砧闆和刀具擱置一旁瀝幹,再把用過的冰糖袋子紮緊,抹掉蜂蜜罐上滴落的糖漿,擦幹後跟冰糖一起放進冰箱。抹布絞了水來回擦了三遍台面,潔淨得可以倒出人影。
做完這一切的賀·家庭煮夫·江把湯罐端到外面的飯桌上,墊好餐墊,脫下西裝外套挂在靠背上,坐下後嘗了一口陳大廚與廚具鏖戰幾個回合的成果,眉頭輕微蹙攏,随後放下勺子。
“太甜了吧。”他說。
随口一句話落入某人耳中,其效果不亞于在波瀾不驚的湖面光速砸下一顆隕石,威力巨大。
“嘩!”
“噔噔噔”
客廳方向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提前擺好翹首以待的姿勢,下一秒柳眉倒豎的女人出現在他視野中并牢牢鎖定中心。
他有時候都懷疑自己體内是不是裝了什麼有關陳佳渡的特殊感應器,不論何時何地隻要對方靠近附近三米就會自動觸發,不受控制地操控他的目光停在她身上,讓她成為自己的視覺中心。
這實在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不為人知的秘密,非要比喻的話他更傾向至親至愛的心有靈犀。
陳佳渡抱着胳膊站在餐桌旁,那雙沒化妝顯着些許綿柔姿态的瑞鳳眼驕矜吊起,居高臨下注視他,鮮紅的口腔中存儲的不是白色的煙而是雲不淡風不輕的質疑:“你是不是酒喝太多味覺出問題了?”
賀江揚眉,不置可否,隻把勺子遞過去,說:“你自己嘗嘗?”
“怎麼可能呢?我又沒有像你那樣……”
她明明按照視頻認認真真做的,才沒有像他那樣故意加很多糖,頂多也就賣相上差了,咳咳,那麼點,味道完全可以的。
賀江忽然笑了一下,陳佳渡不知道他在笑什麼,總不可能是因為自己牙太白,她感覺心頭一顫,吞了吞口水,木讷地往下說:“我明明是照着——”
照着……
話還沒完全脫口,她風暴運轉的大腦終于反應過來對方是在套自己的話,他居然擺了自己一招,清麗小臉即刻爬上不悅,劈手去奪勺子,冷冷地說:“難喝可以不喝!”
賀江提前預知了她的反應,動作奇快地保住了勺子,讓陳佳渡撲了個空。他擡起肩膀時襯衣上多了兩道褶子,頗有點混迹娛樂場的富家子弟的吊兒郎當感,笑谑:“我沒說難喝,你煮的都好喝。”
“有病!”
她罵了聲,簡短利落。還想要說什麼,但他眼底水光漣漪,竟讓她不敢直視,突生道不明的異樣感,徘徊在心頭,引得臉頰上的細毛盡數豎起來。腦内登時警鈴大作,自我保護的理性思維傾巢而出,告誡她現在最好幹點别的轉移注意力。
陳佳渡立刻照做,轉進廚房,動作迅速地在冰箱裡找到一瓶冰鎮橙汁,“啪!”關上門,握住開瓶器翹掉蓋子,盤腿坐到椅子上,喝了一大口,冰爽降下顱内的燥熱,徒留滿手濕滑冷膩,沒過多久被她用紙巾擦掉扔進垃圾桶。
她開始低頭刷手機,屏蔽外界一切。
賀江靜靜看她一眼,也沒再說話,默默喝湯。
兩人之間就這麼保持詭異的平靜,偌大的屋子隻剩下汽水滋滋滋冒泡以及勺子偶爾碰壁的清楚聲響。
視頻在放什麼陳佳渡渾然不覺,她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沒開聲音,任由它在手上播放同一個啞劇。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沒有想象中想的意志堅定、心無旁骛。
果然是個俗人啊。
陳佳渡沒有留他過夜的打算,哪怕現在已經淩晨一點半。于是賀江在吃完湯後洗掉湯罐,拖了兩遍地,最後把拖鞋放回底層鞋架,開門悄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