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後,具家人向郁涵正式拜别,随後乘馬車去往京郊的運河碼頭。
剛到碼頭邊上下了車,一個戴着鬥笠、身着螺青布衣、肩負行囊的男子忽然擋道。
具家三口不禁疑惑來者何人。男子摘下頭上的鬥笠,緩緩轉過身來,一張溫潤似美玉的臉上淺笑晏然,正是全家人許久未見的尤意情。
具臻歡喜地迎上前去,張開雙臂給了尤意情一個十分踏實的擁抱,然後才表:
“聽郁大人說你昨日就離開皇宮了,我們還以為你連夜出了京城,便想着趕緊出發,說不定能在哪個碼頭趕上你,原來你在這裡等我們啊!”
“抱歉,我有一些苦衷,所以沒事先和你們打招呼。”尤意情雖然臉上的笑意仍在,眼神卻明顯黯淡了下來。
恰逢開船時間将至,船家在岸邊嚷嚷起來:“還有沒有人要上船?”
于是,二人暫停叙話,帶上行李,護着具妍和韋茹母女倆登船。
略顯窄小的船艙裡坐着和躺着不少客人,但都是大人,沒有一個小孩。
生平頭一回坐船的具平安出于害怕,緊緊地攥着娘親的衣袖,結果沒忍住還是哭了起來。夫妻倆見狀,趕緊從行李中拿出備好的玩具和吃食,開始哄娃。
船艙裡各種聲音交雜在一起,沖擊着人的耳朵。尤意情心生煩悶,索性起身走出船艙。
當他在船舷邊的甲闆站定之際,披着披風的具妍款款走了過來道:“你現在就差沒把想她兩個字寫在臉上了,既是這樣,為何不告而别呢?”
“唉,”先歎了口氣的尤意情讪讪一笑,“究竟是阿妍姐看人的眼光太準了,還是我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遠遠沒練到家啊?”
此時,微風拂過,河面微漣。
日頭藏于雲朵身後,隻露出一縷小尾巴垂落人間,和一圈圈溫柔的漣漪合揉出細碎而晶瑩的光,映得離人眼底的愁思分外清明。
“人在思念之時,身體會不自覺朝向所思之人。你看你現在對着的方向,我是病了,不是盲了。更何況,我知道你肯定放不下。”
依着具妍所言,尤意情極目遠眺,視線的盡處是一片金碧輝煌的屋脊。
如此遙遠的距離還能看到的建築,非皇宮中的太廟不可。而建築的主人又是誰,不言而喻。
那個總是身着威嚴華服、耀若春華的女子,或許永遠都不會再和他相見。
沉默片刻之後,尤意情對具妍坦白。
“正因為放不下,我才不敢和她道别。與其留戀,不如不見。”
具妍聞言,也忍不住長歎一聲。
“‘相見争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天意弄人讓你們分開八年,難道你們真的就回不去了嗎?”
話雖這樣問,實際具妍心裡清楚:隻有作為皇帝的尚澤世主動,二人才可能再續前緣。
一想到尚澤世昨日的冷淡反應,具妍不免替尤意情感到心灰意冷。
不料,望向皇宮的尤意情目光如炬,神色堅定地說:“我敢賭,我和她的緣分未盡。”
“為何?”
“昨日走出泰熙門之後,我聽見身後響起一陣馬蹄聲,能在皇宮縱馬的隻有她。當時我強忍住回身的念頭,她似乎也糾結了一番,最後沒有派人攔住我。其實……
話未盡,一朵蒲公英忽然從尤意情的面前飄過。
他不假思索地伸出右手将其攏在掌心,然後繼續道:“這樣就夠了,起碼我知道她心裡有我。既然她心裡有我,我便有等下去的希望。小妍姐,你說呢?”
“看來她沒把荷包還給你,這倒是值得一究,”具妍轉念一想,又提出了别的可能,“不過,或許将來她會以其他方式還給你,就看她究竟如何想了。”
微風從尤意情的指縫穿過,蒲公英像個翩翩起舞的仙子一樣柔柔擺動着白裙。
看着手中的蒲公英,尤意情的心情逐漸平和下來。一個有些兒戲的念頭突如而至,使得他不禁彎了彎嘴角。
“你笑什麼?”具妍問。
“我在笑,與其苦思冥想,不如問天,”尤意情将右手握成拳并伸出船舷,“隻看這蒲公英是否會落入水中,不落水代表我和霖兒緣分未盡,反之……”
“反之”後面的話,尤意情沒有繼續說,而是直接攤開手掌。
蒲公英瞬間被吹落,眼看就要觸及水面,本已接近停歇的風卻陡然變大,吹得尤意情衣袖翻飛、鬓絲飄揚,更見蒲公英騰空而起,越飄越高,直往岸邊而去。
具妍松了一口氣,嫣然一笑說:“看來,老天也認為你該等下去。”
仰望着遠去的蒲公英,尤意情雙手合十,虔誠祈禱。
“願,待到将來重逢日,便是兩心相知時。”
在空中飛了半晌的蒲公英,最後落在了一把半開的檀香扇旁邊。
因檀香扇被拿起,受到“驚擾”的蒲公英再次飄起,闖入了某人的眼簾,然後被“呼”地一下吹向亭外。
終于,這朵“跋山涉水”的蒲公英趕在天黑之前,落在了一片不曾涉足過的土地上。
與此同時,送了它最後一程的某人卻發出遺憾又煩躁的一聲:“罷了!”
竹編小鳥看似簡單,實際動手試着拆解并還原之後,尚澤世被自己那雙不靈活的雙手氣到無語。
在旁邊候命的小房子見尚澤世擺弄了好一會兒的竹片,此時終于停下,于是趕緊捧着冰鎮過的山竹,湊過去獻殷勤。
“陛下吃些水果,歇一歇吧。”
尚澤世一手給自己扇涼,一手夾起兩塊剝好的山竹肉,放入口中随意嚼了幾下,一咕噜全咽了下去,待果肉落腹,立馬關心起了稍前吩咐的事情。
“消息散播得如何?”
“陛下且放心。不出兩日,宮裡宮外皆會風聞,陛下愛慕尤公子,奈何尤公子心有所屬,陛下不願勉強,選擇成人之美,自尤公子離宮後便茶飯不思、夜不成眠、形容憔悴。屆時,百官們定以為您為情所困。”
小房子兩眼放光,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尚澤世沒想到他會用如此誇張的措辭,不由得替自己在民間的形象捏一把汗。
本來,她派小房子去散播的消息,就隻是說她自尤意情走後心情不佳,誰曾想小房子添油加醋補了這麼些。
不過話又說回來,消息若想散得快、傳得廣,還得是誇張的管用。
因此,考慮到這點,尚澤世很快說服自己接受了小房子的添油加醋。
眼觀八方的小房子察覺到,尚澤世的手指捏緊扇柄後又放松,心裡頓時明白散播消息一事辦得不是很合主子的心意,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自抽了兩個耳光,同時罵:“奴才自作主張,實在該打!”
“你這個鬼靈精!”尚澤世用檀香扇拍了一下小房子的帽檐,“明知寡人沒有生氣還賣乖,是該打。”
挨了一下打,小房子反而心安了,想着内務府的人還在園外等候,便對不遠處的小藍子招手示意。
小藍子麻溜兒地帶着八個小太監将内務府擇選的賞賜之物搬了過來。
其中四人搬的是沉甸甸的金銀珠寶和名畫古籍,另外四人搬的是一塊蒙着紅布的髹金牌匾。
這些賞賜之物,都是尚澤世在池渭兩州遭逢急汛前就吩咐内務府着手準備的,原本要跟着賞賜的得主一起回靖州。
現在得主自己先跑了,是交由官驿赍運,還是派遣專人護送,便成了内務府不得不請示的問題。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将東西放置在亭下的台階前,掀起紅布,打開箱蓋,垂首敬候檢閱。小房子後撤兩步,在柱旁站定道:
“陛下,内務府已備齊給尤家的賞賜,來托奴才求您示下,是着掌驿司赍運,還是交由專人護送?”
起身走到台階處的尚澤世,目光挨個掃過箱子和牌匾,最後落在小藍子雙手捧着的木匣内,随即心潮湧動,一時難以平息。
木匣内躺着的也是要送到尤家的東西——裡頭裝着一枚厭勝錢的杏紅色荷包。
坐在流金的背上迎風馳騁的感覺還很新鮮,尚澤世拿起荷包,耳邊甚至回響着馬蹄聲,以及當時吼了一路的心裡話。
“尤意情!你不能就這麼離開!”
直至此刻,尚澤世仍不懂自己對尤意情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情。
若說不喜歡,又不管不顧地騎馬追人家;若說喜歡,卻不後悔讓人家離開。
就因為怎麼也想不通,尚澤世昨夜輾轉反側。在這點上,小房子所言确實不算誇大其詞。
“堂堂溫國女帝,居然為情情愛愛的事情睡不着,太沒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