頃刻之間,尤意情的眼神就完成了從自信轉為驚訝、再到疑惑的全過程。
自得齋開啟尚澤世意料之内的沉默,這讓她不禁暗自揶揄:“就知道你沒想過。”
待她慢悠悠地飲盡杯中的餘茶,隻見尤意情仍在思考中,一副雙手握拳、目不斜視的樣子,大有原地坐化也要求得其解的毅然決然。
“行了,你回去吧。”尚澤世站起身,準備出去叫人。
這下,尤意情倒是不假思索。
“懇請陛下再給臣侍一次機會!臣侍當下心緒紊亂才答不上來,若陛下肯寬限幾日,讓臣侍好好想想,屆時定會有答案!”
話音落定,尚澤世還沒來得及表态,尤意情緊接着又說:
“既然陛下将八年前的宋霖撇得一幹二淨,起碼也給臣侍一點時間看清自己的心意。”
明明尤意情的話不粗,理更不粗,可尚澤世聽完就是有點不悅,又說不上來為何不悅。
“好,寡人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哪日你想清楚了,随時來告訴寡人,在那之前你給我老老實實地養傷。寡人不會打攪你,你也别搞什麼幺蛾子。”
“謝陛下。”
“來人,送尤召侍回如意軒。”
待命的方彩桐帶着四個負責擡步辇的侍衛,小心翼翼地扶着尤意情在步辇上坐下之後,又看着侍衛們将步辇一路平穩地擡出了聖安宮大門,才放心回到自得齋,随即便跪下向尚澤世誠心請罪:
“奴婢身為領事大宮女用人不察,以緻放任心懷叵測之徒在聖安宮潛伏日久,害得陛下險遭刺殺,又連累尤召侍受傷,請陛下重重責罰奴婢吧!”
“方姨也知道是潛伏,但凡綠荑今日未曾出手,誰能看出她是卧底?快起來吧,寡人不曾怪罪暗衛處,自然也不會追究你的責任。”
或許是因為已聽聞尚澤世遇襲的過程有多驚心動魄,方彩桐并沒有馬上就原諒自己的失察,而且還把姿态放得更低了。
“今早綠荑讓奴婢嘗了一塊她自制的點心。奴婢吃出了異味,卻想着應該是配料沒放對。現在回想,此前從未見綠荑做點心,今日之舉分明可疑。可奴婢未能及時覺察,實在有負殿下所托!一旦陛下有什麼閃失,奴婢萬死難辭其咎啊!”
“殿下”指的當然是那位遠在南邊開荒的頌親王——尚澤钰。
跟尚澤钰的主仆關系,讓方彩桐穩坐領事大宮女之位,也讓她不得不多擔一份責任。
引泉和尚在登基大典上持刀行刺的畫面依舊曆曆在目,如今又來一個發射暗器的綠荑。
如果後怕可以用容器來衡量,那麼方彩桐此時的後怕足以填滿整個國庫。
殊不知,尚澤世在遇刺之後,也曾一度後怕。她走到方彩桐的跟前,蹲下去扶起方彩桐的雙臂。
“你擔心寡人的安危,寡人何嘗不擔心你的安危呢?幸好綠荑沒有對你下狠手,否則寡人也無法向頌親王交代。”
兩行熱淚從方彩桐的眼底滑落,打濕了那雙曾溫柔抱起過尚澤世無數次的手。
“陛下……”
心情一激動,方彩桐就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尚澤世一邊用衣袖替她抹去淚痕,一邊有理有據地安慰:
“寡人可記得,先帝曾說頌親王年輕時行事極不可靠,多虧王府上下力挽狂瀾,寡人才能平安出世健康長大。她這個生母都不曾虧心,你又何必愧疚呢?再說,寡人現在不是沒事兒嗎?”
這番話惹得方彩桐想起了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王府往事,淚水因此頓時被止住。
尚澤世見狀,趕緊扶方彩桐站了起來,并扯開話題:
“當前最緊要的是查明綠荑的真實來曆,帶寡人去耳房吧。”
近役宮人一概住在東西配殿的耳房,以便随時傳喚。地位最高的方彩桐和小房子各自有一間單獨的屋子,像綠荑這樣的中等宮人,需和其他人一起住通鋪。
綠荑事敗之後,聖安宮的其他宮人被侍衛扭送至内務府的掌刑司,接受掌刑司和暗衛處的共同審問。
能不能皮肉無損地回來,就看各人配不配合,以及是真無辜還是假無辜了。
處理宮人偷盜打架的事情,掌刑司的領事宮女和太監經驗豐富,自是不在話下。
而應對弑君案還得看暗衛處,況且這本就在暗衛處的職責範圍内,三司也無權過問。
來到綠荑所住的耳房,尚澤世把能翻看的地方裡裡外外、仔仔細細地找了一遍,愣是沒找到什麼線索,甚至叫方彩桐和新來的宮女們把綠荑的厚衣物、月事條和被褥都剪開來看了,還是一無所獲。
大為挫敗的尚澤世索性跪在通鋪上,緊貼着牆壁用手叩牆聽聲音,結果也沒發現異常。
宮女們都在好奇,連方彩桐也沒忍住問:“陛下到底在找什麼?”
實際上,尚澤世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麼,隻記得尤意情的建議。
“綠荑平常有什麼愛好或者交好的人嗎?”尚澤世從榻上下來,拍了拍龍袍上蹭到的牆灰。
新來的宮女們知道皇帝不是在問她們,都恭恭敬敬地低頭不語。
唯一能回答此問的方彩桐,認真地想了想,而後解釋說:
“禀陛下,宮人們一日有大半的時間是在幹活兒,偶有閑暇會做做手工。據奴婢所知,綠荑常跟同屋的宮女一起繡荷包,此外倒沒見她有什麼愛好。跟她關系最好的,是同屋的宮女雅月。”
“手工?”
尚澤世看向桌上那兩隻最先被翻看的荷包,決心再好好檢查一遍。
當她不惜來到屋外對着日頭把兩隻荷包舉起來看時,平平無奇的荷包内部再次擊垮了她的鬥志。
“尤意情說得輕松!什麼悼念死者蛛絲馬迹順藤摸瓜!我現在四處碰壁,一點兒思路都沒有!”
回到耳房中,尚澤世郁悶得把那兩隻荷包狠狠摔在了桌上,順帶撂了句:“總歸不是荷包的材料有什麼貓膩!”
方彩桐聞言,拿起荷包端詳摩挲了起來,回道:“織造司用剩的散線和碎布向來會分給各宮,奴婢看這些荷包所用的材料确系織造司的邊角料。”
“寡人也知道是織造司的……”
回應方彩桐的話剛說了一半,尚澤世猛然思路打開,意識到一點——荷包的用料不是關鍵,荷包的去向才是關鍵。
綠荑進宮以來所做的荷包肯定不止桌上那兩隻,其餘的要麼送人了,要麼托能出宮的人賣了。
織造司所用的絲線和布匹都是上好的貢品,即便是用其中的邊角料制成的荷包,其外觀和手感也遠勝民間的普通荷包,在市場上很是搶手。
宮人們做荷包掙錢的行為曆來有之,尚澤世的先祖認為這種事情不涉及偷竊挪用,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輪到尚澤世掌權,她也是懶得管那麼多。既然沒有影響宮裡正常的秩序,的确沒必要趕盡殺絕,斷人生計。
如果綠荑将荷包送人了,則情況相對簡單。找到收下荷包之人,再從那人身上深挖關于綠荑的内情就是了。
如果綠荑托人将荷包賣了,則情況會更複雜。不光要找到幫忙賣荷包的人,再從那人口中獲悉更多事情,還要知道綠荑用賣荷包掙來的錢做了何事。
話說回來,要想弄清先前那些荷包的去向,就必須去問和綠荑同屋的宮女。
“去内務府。”尚澤世剛說完,方彩桐一臉憂忡地勸阻:“奴婢瞧您臉色有些蒼白,不如回暖閣小憩片刻,查案的事情就交給鐘大人他們去辦吧。”
其實,不用方彩桐提醒,尚澤世也知道自己現在的狀态不佳。
本就趕上來了癸水,加之各種事情讓人沒法不動怒,血都比往常多流了許多,氣色能不差嗎?
然而,跟尋找真相比起來,這點苦頭于尚澤世而言不算什麼。
聖安宮的審訊和綠荑的行刺,今日之内就能傳遍朝中上下,明日的朝會勢必會圍繞這兩件事展開一場風起雲湧的多方較量。
尚澤世不想,也不能在明日的較量中落了下風,須盡快掌握更多的真相,才能牢牢把控局面。
“寡人現在一閉眼,全是綠荑吐血的模樣。不揪出背後主使,寡人實難安眠。倒是方姨你,還是留在聖安宮為宜,别忘了叫太醫來看看體内是否還有餘毒。”
見尚澤世不為所動,方彩桐隻好改口:“承蒙陛下挂念,奴婢感激不盡。”
二人從耳房出來之際,小房子和一幹人等已在院中等候。尚澤世二話不說徑直朝院門方向走去,小房子帶着随從默默緊跟其後。
這個畫面本沒什麼,卻觸動了此時的方彩桐。
當年那個哭喊着“我才不要進宮選什麼皇儲”的小女孩,如今已完全适應九五至尊之位,甚至還能看到幾分先帝的影子。
盡管在年齡跨度上,尚澤世不過是從十一歲長至十八歲而已,中間卻經曆了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也不會經曆的事情,這才使得她能判若兩人式地成長。
若說尚澤世成長之路上的第一關是被雙親逼着明争暗鬥,第二關是被堂姐逼着隐忍蟄伏,第三關是被三舅逼着剛斷決絕,那麼第四關是什麼?
第四關具體是什麼,目前不清楚,已經來臨這點倒是可以确定。
因為方彩桐能感覺得到,尚澤世整個人都處于緊繃狀态中,就像一頭在懸崖峭壁上追蹤獵物的雪豹,成功拿下獵物和跌落萬丈深淵,隻在須臾的判斷之間。
鐘顯為震懾那些接受審問的宮人,特意安排人将綠荑的屍體直接停放在堂中央,且不蓋白布。
結果,有好幾個宮人都是生平頭回看見死人,吐的吐,暈的暈,剩下還能說話的,也沒好到哪裡去,不是要人攙着,就是隻能倚着。
正當混亂的時候,尚澤世到了,瞧見鐘顯那一如既往的查案作風,簡直夢回兩年前的引泉和尚行刺案。
一灘灘的嘔吐物散發着惡心的氣味,混合着一陣陣的屍臭撲面而來、無孔不入。
這樣的環境确實難抗,對審案的人來說是考驗,對被審的人來說是折磨。
屍體帶來的沖擊,周遭環境的惡劣,加上審訊官的壓迫逼問,尋常人極少有能招架得住的。暗衛們隻要在旁觀察衆人的細微反應,便能鎖定懷疑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