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所言極是。”
二人這還是第一次聊得像朋友,尚澤世全然沒有反應過來,而尤意情意識到了。
“陛下笑起來和不笑完全是兩個人,能在離宮之前看到陛下的笑顔,臣侍也算了卻一個遺憾。”
尚澤世最怕尤意情突然說這種聽了心裡會梗住的話,剛彎起的嘴角立即就耷拉下去了。
她正愁不知如何回答,幸而尤意情自己及時轉移了話題。
“陛下久居皇宮,定是吃慣了佳肴美馔。臣侍做的這碗面條雖稱不上美味,讓陛下嘗個新鮮還是可以的,望陛下不嫌棄。”
說話的同時,尤意情幫尚澤世往小碗裡夾好了一部分的面條和配菜,最後用雙手執筷遞到尚澤世的面前,溫柔地道:
“面湯和面條都已做過降溫處理,陛下無需擔心會燙到。”
其實,尤意情的提醒有點多餘了,因為尚澤世光是看到荷包蛋被去掉了蛋黃,就猜到尤意情之前必定向小房子問過了關于她在飲食方面的喜好和禁忌。
蛋黃隻吃煮的,蛋白隻吃煎的,這是尚澤世一直以來的飲食習慣,外人輕易不會知曉。
既然尤意情知道要去除荷包蛋裡的蛋黃,那就一定也能知道尚澤世不喜燙食。
昨日的晚膳,尚澤世一門心思惦記着試探闵親王的事,就沒動幾下筷子,一夜過去,現下真是有些餓得發慌了。
于是,她果斷接過筷子,就着“三絲”再夾起小碗裡的面,放進嘴裡咀嚼了起來。
與禦膳房的高湯湯底不同,尤意情的面湯就是加了調料的普通面湯。因此,面條得以保留本身的味道,一下就顯得簡單純粹。
比起那些融入了他味的面條,這種回歸食材原味的做法,着實更适宜宿醉之人。
至于“三絲”組合而成的配菜,尚澤世一開始以為是焯熟的,入口後才發覺是炒過的,味道和面條一樣,雖然都保留了食材本身的香味,但總體偏清淡。
如果換作飲食比較清淡的人來品嘗,多半會覺得尤意情的這碗面做得很是爽口。可尚澤世終究偏愛重口,第二下就把筷子伸向了那碟看上去挺開胃的小菜。
不夾不知道,原來小菜不是淋過熱油的蔥蒜那麼簡單,裡面還加入了炒過的碎豆豉和碎芝麻。
尚澤世把小菜嚼碎的瞬間,奇妙又濃郁的香味在口中炸開,食欲一下就被拔到了頂點。
肚餓面前無君子,尚澤世索性把整碟小菜都倒進了大碗中,然後直接吃碗裡的面條,吃得過于暢快淋漓,把旁邊的小房子都饞得咽了幾下口水。
見尚澤世吃得香,尤意情沒忍心打擾,默默地等她吃完整碗面又漱了口,才發問:
“臣侍做的面可還對陛下的胃口?”
“食客”都吃得這麼香了,“廚子”哪還需要問自己做得好不好吃?
尤意情此番明顯是想聽人誇,這點小心思尚澤世自然是能瞧出來的。本着實話實說的原則,尚澤世也沒打算隐瞞自己的真實感受。
“味道不錯,尤其是小菜很對寡人的胃口。有這手藝,你出去蒙人說自己是面館師傅都不會穿幫。”
“陛下謬贊,臣侍隻不過趕巧碰上陛下昨日沒怎麼用晚膳,并非手藝有多好。”
尤意情兀自謙虛,尚澤世才不上當。
“你昨夜讓寡人留宿,是想給自己制造展示煮面手藝的機會吧?”
事實昭然若揭,尤意情隻好承認。
“臣侍就這點心思,被陛下看穿也無妨。隻要陛下吃得開心,臣侍的目的便達成了。”
嘴皮子一向厲害的人忽然這麼坦誠,倒是出乎了尚澤世的意料。
她還是比較好奇尤意情從何處學來的煮面手藝,便也直抒己見:
“單為野外求生的話,你這手藝未免大材小用,應是為其他理由學的吧?莫非你家祖上過去是開酒樓的,所以把獨門廚技都傳給了你?”
“陛下,”尤意情的笑意中帶了幾分驚訝,“臣侍從未想過,原來一碗面就能讓陛下以為臣侍是專門學過廚藝的。”
“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是想說寡人無知嗎?!”
眼看尚澤世的怒意就要被點燃,尤意情趕緊解釋。
“臣侍絕無此意,先前一直以為陛下看待臣侍與旁人并無分别,今日憑一碗面得以讓陛下另眼相看,臣侍一時高興過了頭才說錯話。”
念在尤意情态度還算誠懇的份上,尚澤世姑且相信他的說辭,沒有再緊繃着表情。
尤意情見狀,松了一口氣,繼續道:
“其實,臣侍會做的都是簡單易成的吃食,根本算不上‘術業有專攻’。臣侍的太祖父愛吃面,也擅長煮面。臣侍就是跟他學的,從小練習到大,失敗過無數次才有現在的水平。若非已經熟練,臣侍也不敢在陛下面前獻醜。”
恢複了正常說話水準之後,尤意情果然能說得讓人挑不出錯處。
心情平靜下來的尚澤世後知後覺:自己原想跟尤意情讨要那碟小菜的秘方,現在兇了他一通,還怎麼好意思開口?
一想到等尤意情離宮以後,就再也吃不着這般香噴噴的小菜,尚澤世連胃都在舉旗抗議,糾結了一番終歸敗給了肚子。
“寡人想跟你買小菜的制作秘方,你願不願意賣?”
“不賣。”
尤意情的回答幾乎是不假思索,害得尚澤世多少有些尴尬。
小房子正欲勸說,隻聽尤意情又道:“這原本就是臣侍離宮前要送給陛下的第二件東西。”
“這大喘氣,怎麼跟鐘顯似的?”尚澤世一邊暗自揶揄尤意情,一邊回應:“那寡人便收下了。”
早膳既畢,接下來就該審訊尚思喆和魏康了。
從座位上起身後,尚澤世看着尤意情的一身精緻衣裳,心情有些複雜。
“今日你既以證人的身份參與審訊,還是換回你來京時的着裝吧。”
“臣侍也正有此意,這便去更衣。”
提着食盒的小藍子适時地走過來接應自己的主子。望着尤意情離去的背影,尚澤世猛然想起:應該問問那件罩衫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的。
不過,想問是想問,真要當着尤意情的面說出口時,尚澤世不覺得自己能做到臉不紅心不跳。
尚澤世忽然睜開雙眼,毫無預兆的,讓坐在床邊的尤意情和正要退下的小房子為之一愣。
二人原以為尚澤世這是清醒了,卻見她目光渙散,又一動不動,似乎還是神志不清。
“公公先退下吧。為陛下淨完臉後,本主便回偏殿。”
“是。”
同樣是給醉酒的尚澤世擦臉,同樣是讓小房子退到外頭等候,隻是地方由聖安宮換成了如意軒,叫尤意情如何不憶起上次的事情?
然而,回憶的苦澀剛冒出了一點嫩芽就被眼前人的神态給掐斷了。
酒勁未消的緣故,尚澤世的眼睛隻能睜開一半,配合空洞的眼神,整張臉看上去呆呆傻傻的,和平日裡的樣子相比真是天差地别。
兩次醉酒,尚澤世上次鬧騰,這次安分。尤意情覺得這截然不同的反應很是有趣,不自覺大膽了幾分。
他低頭在尚澤世的耳邊輕聲問:“霖兒怎麼醒了?是睡不着嗎?”
尚澤世眨了眨眼,此外,無所表示。
“看來确實還醉着。”
無奈地笑了笑之後,尤意情把帕子打濕,準備給尚澤世擦臉。
礙于尚澤世還看着空中,尤意情隻好先對她道:“把眼睛閉上。”
不料,尚澤世居然真的照做了。
等擦臉結束,尚澤世重新睜開了眼睛,但依舊什麼話都不說,視線也繼續投向空中。
尤意情不禁疑惑,“她這是沒完全醉嗎?”
想着難得有和尚澤世獨處的機會,尤意情索性多問了幾個問題。
“你知道自己酒量差嗎?”
尚澤世沒有反應。
“你喜歡我給你擦臉嗎?”
尚澤世仍然沒有反應。
“你想我走嗎?”
尚澤世眨了眨眼。
這下,尤意情不免感到失落,但轉念一想可能隻是恰好趕上尚澤世的本能反應了,便沒有放在心上,接着問第四個問題。
“你想我留下嗎?”
尚澤世緩緩地眨了眨眼,似困非困的表情。
尤意情無聲慨歎,不想再繼續無意義的提問。當他準備起身時,卻發現尚澤世的右手壓着他的罩衫下擺。
在“巧合而已”和“她心裡還是有我的”這兩種解釋之間,尤意情選擇了相信後者。
他決定等尚澤世睡着再走,便用很小很輕的聲音唱起了《玉簪花》,節奏比那日在沐月亭用樹葉吹奏時還慢。
“風微微,蝶飛飛,朵朵玉簪花真美。”
“雲堆堆,山巍巍,涓涓小溪魚好肥。”
“月亮出來天快黑,大小娃娃拉手回。”
“阿爹正把柴火背,阿娘笑着把水喂。”
“人歸歸,碰杯杯,香香米飯一口沒。”
“燈吹吹,蓋被被,早早睡覺不會累。”
一遍唱完,尚澤世仍未合眼。尤意情覺得或許是因為燈太亮了,于是起身走去吹熄了床榻兩邊的燭火,坐回床邊重新再唱。
沒了燭光的阻礙,皎潔的月光趁機從窗外悄然蔓延進來,與墨綠色的床幔相遇出了恍若竹林夜色般的幽靜,使得《玉簪花》這樣下裡巴人的曲子,得以在富麗堂皇的宮宇裡覓得屬于自己的山野。
在這片小小的天地之中,尤意情的歌聲和緩如問候凝露的晨風,輕柔似滋潤石苔的山泉,每一句都能以最令人舒服的方式入耳。
就這樣重複唱了幾遍以後,連天上的月兒都打着哈欠躲進了雲裡,尚澤世終于閉上了雙眼,沉沉睡去。
在把被子掖好之前,尤意情猶豫了一下是否要将尚澤世的手從自己的衣擺上拿開,最後還是選擇了脫下罩衫。
按理說,接下來把床幔拉好,再跟小房子知會一聲就該離開了。
可那顆悸動的心,一而再、再而三地質問尤意情:你真的舍得走嗎?你真的甘心嗎?
考慮到小房子還在外頭等着,尤意情終究克服了留戀。
臨走時,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對尚澤世留下一個不切實際的請求。
“霖兒,倘若你還有苦楚難言,到我夢裡來傾訴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