鈎月夜,邊和郡,官署中。
寫完密信的栾懿正欲寬衣就寝,房門外忽然響起欽州知州宮子通的聲音。
“栾大人,您歇下了嗎?下官有事相告。”
距離送别宴結束已過去近兩個時辰,栾懿想不出唠唠叨叨的宮子通究竟還有何事要說,心下隻覺得不太對勁,便決定先回絕。
“宮大人在酒席之上滔滔不絕,難道未曾盡興嗎?本官明早還要趕着回京複命,沒工夫聽你暢聊,你回去吧。”
“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今日真正想告訴大人的事情,非夜深人靜時不能言表啊。”
宮子通的語氣相當誠懇,言下之意也值得細品,栾懿不免動搖了起來。
“真正想說的事情?難道先前他在宴席上隻是逢場作戲,眼下認真起來了?”
屏息去聽門外的動靜時,栾懿并未聽到任何異動,這才終于肯給宮子通開門。
門一開,隻見站在凄清月光下的宮子通形單影隻,手上連個燈籠都沒有,披着件黑不溜秋的毛呢大氅又彎腰駝背,活像個上門乞食的老烏鴉。
把人讓進門的同時,栾懿往四下掃視了一圈,房外一片幽暗寂靜,隻聞蟲鳴、不聞人聲,這令他不得不相信宮子通确實是一個人來的。
堂堂知州竟然孤身夜訪廂房,搞得像來私會一樣。
關好房門之後,栾懿轉身看見宮子通局促地立于桌旁,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樣,跟他白日在宴席上的遊刃有餘截然相反。
一個念頭忽地在栾懿的心間升起——宮子通今夜欲言之事與端郡王有關。
身為欽州的知州,宮子通雖然在名義上是端甯郡太守邝義的直屬上司,卻不能實際指揮和管束邝義,隻因端甯郡是端郡王的封地,而邝義是聽命于端郡王的家臣。
宮子通再不濟,好歹也是個四品官,能吓得他隻敢夜訪欽差的人,端郡王肯定是頭一個。
“有何要事,坐下直接講來。”
栾懿故意把話說得很不耐煩,宮子通聽後果然老老實實地照做了。
“邝義曆來會幫端郡王及其友人購置靖州出産的上等木材,再走水路經由運河,沿池州一路北上運抵京城。可不知為何,自去年秋天起,邝義改走陸路,先北上至典州再往東進京。
“大人您也知道,靠人力和牲畜運送木材,遠不及用船運來得省時省力。邝義原先走水路走得好好的,突然改走費時費力的陸路。下官覺得奇怪,便私下找池州的河務打聽了一下。
“結果,池州的河務也不知個中緣由。不過,下官從她那裡得知了另一件奇怪的事。邝義去年上半年運送上等木材的次數和總量,竟比過去三年加起來的還多!
“按理說,越是上等的木材,成材所需的年頭就越久。除非靖州憑空多出來大片成熟的上等木材林,否則邝義絕無可能在半年内運那麼多。
“可是,大人您覺得這可能嗎?”
宮子通的話聽到這裡,栾懿已經對事情的來龍去脈有了大緻的猜想,索性直截了當地反問宮子通:
“你是不是懷疑邝義在幫端郡王偷運貨物?”
“大人英明!”
被一語中的,宮子通情緒激動了起來,繼續道:
“年初那陣,下官聽說邝義在招募搬運木材的勞工,便派一個信得過的手下過去應募。手下回來後告訴下官,那些運往典州的木材都嚴嚴實實地裹着布,但聞着像普通木材,從掉落的碎屑來看更像普通木材,那些木材還都重得跟鐵塊似的。
“因此,下官懷疑邝義奉端郡王之命,在普通木材上做手腳以暗藏端甯郡的礦石,再偷運至别處售賣。此等敗法亂紀、蛀食國本之事,下官有心上奏陛下,奈何沒有确鑿證據,又礙于端郡王是皇親國戚,便一直不曾行動。
“這次難得遇上大人來欽州視察,下官久聞您剛正不阿的美名,又是陛下跟前的紅人,遂想着定要将此事告知大人,還望大人能向陛下禀明!”
一番慷慨陳詞下來,宮子通的眼神裡早已褪去了起初的惶恐,取而代之的是對鏟奸除惡的一份熱忱。
這份熱忱自然也感染了栾懿,但栾懿卻不能也以滿腔熱情回應宮子通。
端郡王一日不倒,諸如宮子通、尤意情和具臻等知曉他挪用國本的證人,就一日會有性命之憂。
眼下,宮子通對端郡王所犯的罪行知道得仍不多,自己行事也足夠小心,尚且處于安全狀态,一旦知曉端郡王私吞金礦、屠殺礦工的事情,反而會招緻殺身之禍。
要想保住宮子通的性命,栾懿隻能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去回應他的訴求。
但,真開了口的那一刻,栾懿還是忍不住道出自己的心聲。
“你說的這些,本官不會置若罔聞,必定轉呈給陛下。倘若事實确如你所料,待朝廷宣布徹查端郡王之後,定還會有人像你一樣站出來作證。端郡王是皇親國戚又怎樣?‘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端郡王自以為捂住礦工家屬的嘴,微臣就不能幫陛下查到什麼,他肯定沒算到宮子通早已發現端倪,還暗中告訴了微臣。”
“陛下,據尤召侍所言,他是去年七月份派人給闵親王送去的告密信,而邝義改道從典州運木材進京是去年秋天,闵親王的封地又在典州,這不正說明闵親王有可能在私吞金礦一事上也插足了嗎?”
望着栾懿那笃定的眼神,尚澤世不難想象到那夜宮子通向他告密時的情形。
可即便是這樣,尤意情和宮子通的證言,最多隻能說明闵親王可能與私吞金礦有關。就算在“可能”的前面加上“很有”,也依然沒有跳脫“可能”的範疇。
同樣是證言,尤意情當初提供的是當事人具臻對案情的陳述,相當于直接證明端郡王等人的罪行;宮子通提供的僅是作為旁觀者得知的旁支末節,不能證明邝義在木材裡藏的東西就是金子,更不能證明闵親王也是私吞金礦的參與者之一。
說到底,都是懷疑罷了。
這讓本就對闵親王有所偏心的尚澤世如何斷定他就是“惡人”呢?
“寡人明白你的意思。隻是目前依然缺乏實質性證據,寡人會保持對闵親王的懷疑,但不能認定你的推斷為真。還是得等到審問之後,才能弄清整件案子的實情。”
面對尚澤世的表态,栾懿這次謹記郁涵的囑咐,沒有再像上次在丞相府那樣執着于說服尚澤世,而是順着話題、引出關鍵。
“陛下,若闵親王與出銅縣的冤案無關,由他來主審确實再合适不過。可既然闵親王有嫌疑在身,陛下與其另擇人選不如親審,屆時微臣和丞相可在旁協助,您以為如何?”
“由寡人主審?”
一想到自己做主審官的畫面,尚澤世很難不懷疑自己會對尚思喆大發雷霆。
“寡人今日在端郡王府當衆咆哮的情形,郁姐姐沒跟你說嗎?由寡人主審,怕是要光顧着發火了。”
“由陛下主審正是郁相的建議,微臣隻是轉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