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六日,宜會親友,忌納婿。
尚澤世在自得齋的案桌上奮筆疾書地批完最後一份奏折時,距離端郡王的壽宴開始,隻剩約摸一個半時辰。
站在近旁伺候的小房子看準時機,将一條剛熱好不久的帕子,殷勤地遞上前去。
“那邊兒怎麼樣了?”尚澤世拿起帕子,一邊按壓着酸脹的眼睛,一邊壓低了聲音問。
再次确認門外無人後,小房子湊近了用耳語回禀:
“藥下在了糕點裡,那位全吃完了,睡得雷打不動。這會兒暗衛正把人用箱子送往丞相府,估計巳時前能到。”
盡管事前做了一點心理建設,在聽到小房子回禀的内容時,尚澤世依然生出了一種自己是土匪頭子的感覺。
用蒙汗藥把尚思晉迷暈,再把她塞進箱子裡僞裝成物品送出宮,這一套下來确實像極了土匪的動作。
像就像吧,尚澤世并不怎麼在意,也不覺得有何不妥。
比起這種虛無缥缈的事情,眼下有一個現實問題更需要考慮——得讓端郡王壽宴上的人,包括在國寺禮佛的太後,都料不到尚澤世和郁涵會去突襲壽宴。
這事其實不難,因為尚澤世和闵親王一樣,曆年趕上端郡王過生辰,都是隻送禮、不赴宴的。端郡王也有自知之明,當年遞了一次請帖被無視後,就沒再請過。
因此,尚澤世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讓自己的行動越平常越好。至于從來和尚澤世立場一緻的郁涵,也是一個道理。
想到有些日子沒去百獸園了,尚澤世把用完的帕子輕輕一丢,對小房子說了聲:“騎馬去。”
挑選騎馬穿的衣服時,尚澤世再次見到北原國送的那套騎馬裝。一時間,關于醉月迷花樓和尤意情的記憶畫面,接二連三地浮現在眼前。
那夜,撐着紙傘的尤意情聞聲回首,轉瞬步入明亮燭光的映照中,五官輪廓由暗到明的變化,好似一副封存的名家山水畫得以展現絕世真顔,一下就勾起了尚澤世前世在大殿閱選上見到他時的怦然心動。
“尚澤世啊尚澤世,你就是喜歡人家那張臉。前世如此,今生依舊,毫無長進啊。”
對着衣架自嘲的尚澤世無聲慨歎,選衣服的心情都沒了,便在常穿的那幾套裡随意一指,然後開始更衣。
取下繁重的首飾,換上輕快的騎馬裝,尚澤世感覺整個人都輕了不少。
她剛在梳妝鏡前坐下,準備讓宮女給自己梳個簡單的發髻,領事大宮女方彩桐提溜着一個身材矮胖的小太監,罵罵咧咧地進來了。
“陛下,奴婢方才逮住小何子在茶水間偷吃。搜了身才知道,這小何子不光偷吃,竟然還敢收受賄賂!”
整個聖安宮,也就出身頌親王府的方彩桐,擁有能在尚澤世的面前先說事、後行禮的待遇。
這位年長尚澤世十七歲的宮女,自小就跟着頌親王。論輩分,尚澤世得稱她“方姨”。尚澤世小時候在府裡沒少淘氣,每次隻要一挨罵,就跑去找方彩桐訴苦。
後來,尚澤世要被送進宮參選皇儲之時,頌親王擔心尚澤世“人在皇宮、心在府裡”,起初不同意讓方彩桐跟着一塊進宮,最後因為受不了尚澤世抱着方彩桐一起嚎啕大哭、苦苦央求,才終于松口。
進宮後的尚澤世變得比以往更依賴方彩桐,不曾想方彩桐答應了頌親王,時常彙報尚澤世在宮裡的情況,逼得尚澤世無法消極對待參選皇儲之事,否則頌親王轉日就會進宮來說教。
從那時起,尚澤世待方彩桐便不如幼時親昵了。隻是有過往的情分在,方彩桐在尚澤世心中的份量,怎麼也比其他宮女的高。因此,尚澤世登基後,毫不猶豫地讓方彩桐做了領事大宮女。
作為“後起之秀”的小房子,雖不如方彩桐有潛邸出身的資曆,但勝在機靈、體貼,最得尚澤世的歡心,盡管年紀上是後輩,在聖安宮的地位倒是和方彩桐持平。
“陛下饒命啊!奴才再也不敢了!”
被揪住了領子的小何子瑟縮着求饒,整個人委屈得脖子都皺出了一條條肉褶,活像個被人踩了一腳後躲進殼裡的烏龜。
“呸!不要臉的東西!”
丁彩桐松手也不忘啐上一口,緊接着又朝小何子的後腰上補了一腳。
這一腳直接把小何子踢倒了,小何子“哎呦”一聲趴在地上,更像一隻烏龜了。
“奴婢給陛下請安,陛下萬福金安。”
行過禮後,丁彩桐從袖口裡拿出了一個荷包,雙手奉上道:“這是奴婢在小何子身上搜出來的贓物,内有玉手镯一隻,請陛下聖裁。”
小房子接過荷包,在尚澤世的面前解開了系繩。裡面果然如丁彩桐所言,裝着一個白玉镯子,雖然成色不如最上等的,卻也能值五十兩銀子。
在聖安宮,像小何子這種負責傳事的中等太監,月例是三兩,就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也得攢上一年半才買得起。
何況,能進宮做奴才的都得有家屬親眷,小何子不可能不需要補貼家用。顯然這個白玉手镯不是他買得起的,隻能是從别人那裡得到的。
一個小太監能靠什麼收受賄賂?無非是靠出賣與尚澤世有關的消息。
這事但凡擱在平時,尚澤世絕不會給衆人好臉色看。今日她的心情還不錯,便沒有往心裡去。
一向嚴厲禦下的方彩桐就氣得不行了,從進門起眉頭就沒舒展過,看向小何子的視線仿佛能将他燒成灰。
小何子在惶恐驚懼中擡起頭,臉上涕泗橫流的,一張嘴還未說出點什麼話來,鼻涕先流了進去。
畫面過于惡心,尚澤世不由得把臉轉了回去。站在一邊的宮女們把小何子當笑話看,倒是樂出了聲,但很快就被小房子瞪得噤聲。
注意到尚澤世的不适後,丁彩桐一把抓起小何子的袖子,照着他的臉上猛地一抹。
“行了,快說!别以為哭哭啼啼的就能讓陛下開恩。”
八成是被戳穿了計策,小何子嗚咽的聲音明顯變小了點,終于老老實實地交代了。
“翰林院的庶吉士祝宜新,三天兩頭地來找奴才打聽陛下的行程。他答應奴才,要是知曉陛下哪日臨幸百獸園,提前跟他說一聲,就給奴才一筆報酬。奴才正愁沒錢給家人抓藥,一時糊塗就答應了他。”
話說到後面,小何子又抽抽嗒嗒地哭了起來,哭得肚子上的肥肉一顫一顫的,實在滑稽。
這一幕,尚澤世在鏡子裡看得一清二楚。她其實有點想笑,可又不得不忍住,隻好拿檀香扇擋在面前。
這時,丁彩桐義正詞嚴地說:“陛下,小何子無視宮規、收受官員賄賂,雖還未造成嚴重後果,但此風不可長,還望您從重處罰,以儆效尤。”
“丁姑姑所言甚是,奴才也覺得陛下需好好懲戒一番,否則日後還會有狂妄之徒敢藐視宮規、觸犯聖威。”
待小房子有模有樣地附和完,梳頭宮女手裡的活也幹得差不多了。尚澤世把檀香扇暫時交給了小房子,然後站起身活動起了筋骨。
不知情的,還以為尚澤世要親自對小何子動粗,實際她隻是在為騎馬做準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