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尚澤世迅速打開門走了出去。
老闆一臉無辜地解釋:“那人也是坐馬車來的,此刻正在店外等候,看衣着打扮像是您會認識的人。”
是誰托老闆來傳話這個問題,尚澤世一時半會兒顧不上思考了。
當下最緊要的,無疑是确認消息的真假。要是皇宮真走水了,那就大事不好了。
下樓的過程中,尚澤世和嘴邊還沾着餅屑的小房子剛好遇上。小房子見尚澤世神色緊張,頓時就慌了。
“陛下怎麼了?”
“有人說宮裡走水了。”
“啊!?”
簡短的對話過後,尚澤世用最快的步速趕到了店門口,踏出門檻那一刻卻發現:此時居然正下着淅淅瀝瀝的小雨。
一股被人耍了的直覺朝尚澤世心頭襲來。
她往店外望去,隻見離店門台階兩丈遠的地方停着一輛紅木馬車,馬車旁邊站着兩個撐傘的人。
個頭稍矮的撐着素底油紙傘,穿一身鴉青的太監服,個頭更高的撐着繪竹油紙傘,披一件墨灰色的鬥篷。兩個人側對着醉月迷花樓的門口,正在說些什麼。
隔着雨霧,尚澤世看不大清那二人的臉,卻已知曉他們的身份。因為,能坐着紅木馬車和太監出宮的男子,宮裡目前隻有一個——尤意情。
知道來者何人的同時,尚澤世也意識到自己确實被來人給耍了。
她生氣地向對方走去,剛從樓裡接過兩把傘的小房子在後頭忙不疊地追。
尤意情聽到動靜轉身,看到是尚澤世走來,立刻說了聲:“陛下莫動。”
“為了引我出來,居然敢說宮裡走水了,膽子夠大啊!”尚澤世憤憤不平地暗罵着,絲毫不忌雨水弄濕衣服,大步直往前走。
一前一後的尤意情和小房子都急着給尚澤世打傘,終究是步子邁得更大的尤意情先一步抵達了尚澤世的身邊,将傘撐在了她的上方。
對着突然靠近的尤意情,尚澤世感覺自己的心跳明顯變快了,臉也有些發燙,或許是喝了不少酒的緣故。
小厮給尚澤世送的酒叫“黯然銷魂燒”,據說是醉月迷花樓最好的酒。
黯然銷魂的滋味,尚澤世沒品出來,燒倒是挺燒心的,而且是一陣比一陣強的那種。
正因如此,隻下了個樓的功夫,尚澤世的酒勁就又上來了一點。神智雖還算清醒,手腳卻已開始不聽使喚。
出于拉開距離的想法,尚澤世往後退了兩步,不曾想後腳跟撞上了台階,身體驟然失去平衡,眼瞅着馬上就要倒下。
幸好尤意情及時上前攬住了尚澤世的後腰,尚澤世才得以免去和地面泥水的親密接觸。
危機一解除,尚澤世當即對尤意情表示:“可以了。”
尤意情聞言,收回了環在尚澤世腰上的手,但沒有後撤。
這樣一來,兩個人的站位比先前還靠近了一點。尚澤世忽然意識到:重生以來,自己還是頭一回見尤意情穿上了好衣裳。
之前,尤意情要麼穿的是平頭百姓的粗衣布履,要麼穿的是最低等的太監服。
俗話說:“人靠衣裳馬靠鞍。”
墨灰色的鬥篷之下,是一身杏色的昙花暗紋錦袍,兩種顔色襯得尤意情整個人穩重中不乏溫柔。
在尚澤世前世的記憶裡,尤意情最好看的時候并非大婚那日,而是大殿選閱秀男之日。
大殿選閱是秀男進入後宮的最後一關。能走到這一關的秀男,定有幾分姿色。
不管是家世優渥的,還是出身貧寒的,都會在衣着打扮上格外用心。或戴金銀珠寶,或着绫羅綢緞,或綴自然花草。
總之,要想脫穎而出,絕不能毫無亮點。
可那時的尤意情,身着硯灰色的衣裳,頭頂同色的逍遙巾,此外無任何裝飾,甚至衣服上連花紋都沒有,在一衆精心打扮的秀男裡顯得寒酸又突兀。
不過也正因如此,尚澤世才一眼就注意到了衣着雖簡樸、容貌卻不俗的尤意情,并在小房子唱到其名時,多問了兩句。
第一句問的便是:“衣飾如此簡單,你是無意中選?還是頗負自信?”
“回陛下,草民選擇衣飾就簡,隻因自身相貌平凡,不如金玉之輝,不及花草之質,腆然将二者用作配飾,恐适得其反,并非無意中選。”
尤意情作此回答之後,尚澤世和太後都聽出來他的言下之意,相視一笑的同時,心照不宣地交換了意見。
于是,就有了第二個問題。
“太後和寡人都對你很滿意,你既是平民出身,君後之位也可得。想要哪個位分,隻管講來。”
這下,秀男們個個都耐不住了,一雙雙不甘心的眼睛往尤意情身上投射着源源不斷的妒火,仿佛要把他連骨帶髓焚個精光。
殊不知,如果尤意情此刻真的擇一位分而答,不論品級高低,都會立即失去當君後的資格。
早在選秀前,太後就和尚澤世強調過關于君後人選的要求:不能是愚蠢憨直之人,更不能是考慮自身先于尚澤世之人。
因此,對于秀男而言,最起碼要懂得說自己“一切聽從聖命”,更好點的可以說“隻要是能侍奉陛下和太後的位分,無論品級高低皆為恩賜”。
然而,尤意情的回答,叫人肯定也不是、駁斥也不是。
“草民想要陛下心上人之位,若此位是君後,草民不會畏懼于壓力;若此位是充侍,草民不會不滿于品級。若此位不在侍男之列,草民也心甘情願,隻求與陛下兩情相悅。”
聽到“兩情相悅”的一瞬間,尚澤世蓦地心頭一震,視線不由得定在尤意情這個奇怪的男子身上,随即就看見他貿然擡眼,往王座這邊望來,一雙明眸裡湧動着純真又堅定的笑意,靥輔承權的模樣令她暫時忘卻了其它……
說回今世,尤意情今夜的打扮和大殿選閱秀男之日雖然不同,但有一根白玉簪束發,倒也顯得文雅俊逸。
而且,醉月迷花樓門口的燈籠比尋常店鋪的都要亮,不僅照得尤意情臉上的病色俱看不見,還助他的雙眸還原了能使繁星也黯淡的光。
此情此景,尚澤世的心中有感而發——“無須衆爍勤鋪夜,會有清眸炯勝星。”
她不得不承認,因為沒見到頭牌而留下的遺憾,被今夜的尤意情完完全全地彌補了。
“陛下連話都不說了,就這麼生臣侍的氣嗎?”
沉默的對視被尤意情的問題打斷,尚澤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居然又盯着尤意情發呆了。
“虧你想得出走水這個理由,寡人看着很好說話嗎?還是你不知道自己犯了欺君之罪?!”
憤怒重新支配起了尚澤世的情緒,連帶着神色也變得厲然。
面對這樣的尚澤世,換作邊上的小房子早吓得瑟縮起來了,可尤意情好似無所畏懼,隻是語氣略委屈了些。
“太後命臣侍帶陛下回宮,臣侍不敢闖樓驚動聖駕,無計可施才出此下策,請陛下恕罪。”
“寡人沒聽錯吧?天底下還有尤召侍不敢做的事情呢?今日是誰給寡人臉色看來着?沒記錯的話,好像就是尤召侍你吧?”
陰陽怪氣的話說得過于流暢,以緻于尚澤世在說的過程中就感覺到,自己的吵架能力拜那群喋喋不休的臣子所賜,如今有所提升。
但在譏諷完尤意情之後,她又猛然反應過來:完了!喝花酒的事情被太後發現了!
“太後不是安歇了嗎?她怎麼知道寡人在此處?”
尚澤世迫切地想知道自己哪步出了漏洞,尤意情卻波瀾不驚地回她:“夜涼風冷,陛下還是先上馬車吧。”
話音剛落,小藍子拿着一件白狐皮鬥篷走了過來。接過鬥篷的尤意情不由分說地給尚澤世披上了。系帶的時候,尤意情發覺尚澤世帽檐上的珍珠兩邊不對稱,明顯少了一串,但沒說什麼。
作為剛酒足飯飽的人,尚澤世此時一點都不冷。可由于尤意情動作太快,她根本沒有拒絕的時機。等尤意情三下五除二地将披風系好了,她也就懶得說“不要”了。
上了尤意情的馬車之後,尚澤世忽然想起自己遺忘了小房子,探出窗呼喚的時候,卻被小藍子告知:“房總管正在後頭駕着他那輛馬車。”
見此,尤意情以為尚澤世一刻都離不開小房子,酸溜溜地感慨說:“房公公得陛下如此顧念,真是羨煞臣侍也。”
剛要在軟墊上坐下的尚澤世聽了這話差點沒坐穩,胡亂地抓了個什麼東西才坐好,結果發現抓的是尤意情的胳膊,立馬就松開了。
“你在說什麼混賬話?寡人隻是……”
話說到一半,尚澤世後知後覺地想到自己沒必要和吃飛醋的尤意情解釋,于是住了嘴改問正事。
“你還沒告訴寡人,太後是怎麼知道的?”
問題如此簡單,尤意情卻好似有什麼難言之隐似的,半晌不說話,目光也躲躲閃閃的。
然而,尚澤世的醉意已經加深,維持不了多久的清醒,不允許她耐心等待尤意情的回答。
“快說!寡人不想聽你磨叽!”
被沒好氣地呵斥,扭捏的尤意情終于開了口。
“太後臨時起意,想給陛下傳授一些……敦倫秘策……發現陛下不在宮中,就問了城門守衛,守衛說看到房總管的馬車往楊柳街去了。太後猜到陛下來楊柳街是為喝花酒,派侍衛前來恐引人注目,故命臣侍來帶您回去,還交代說讓您明日酒醒後再去長福宮請安。”
“原來竟是敗給了太後的急于抱孫之心。”尚澤世無奈地在心中喟歎。事已至此,她也隻能接受被小房子不幸而言中的現實了。
為明日如何應對太後煩惱之餘,尚澤世用餘光偷偷打量着尤意情,心裡越發覺得疑惑。
論膽大,尤意情敢給皇帝甩臉子,說走就走,毫不顧忌。莫說滿朝文武百官沒有這份膽量,就算是太後也得給尚澤世幾分薄面。對比之下,顯得尤意情的膽大程度尤為離譜。
論膽小,尤意情既是奉太後的懿旨而來,明明可以直接沖到包間門前的,卻隻敢在樓外等着。倘若換成其他大臣,多半會直接進樓。因為,他們隻要在規勸皇帝一事表現得越無畏,就越能換來賢良剛直的美名。
如此想來,尤意情還真是在該怯懦的時候勇敢,在該勇敢的時候怯懦,怎一個“怪”字了得?
随着醉意和困意逐漸變得濃重,尚澤世無力思考,遂直接問出心中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