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在爬梅樹時被枝桠劃傷”根本就是謊話。
既然手背上的疤不是被梅樹劃傷留下的,也就意味着尤意情所言才有可能是真的。正是這點瓦解了尚澤世的底氣,迫使她不得不重新審視眼前人。
“我錯怪他了嗎?”尚澤世第一次這麼想。
許是察覺到尚澤世的神色有所動搖,尤意情的語氣又堅定了一些。
“臣侍不知陛下因何忘記了八年前的事情,隻想告訴陛下,臣侍沒有撒謊的理由,更沒有欺君的膽量,陛下與臣侍的的确确有過一段兩小無猜的情誼。這八年來,臣侍未嘗有一日不思念陛下!”
“如你所言,寡人八年前在玉簪郡暫居過一段時日,”尚澤世不再用犀利的目光看着尤意情,“在那段時日裡,寡人左手背曾受傷流血,是你用這塊方巾為寡人止過血嗎?”
尤意情鄭重地點點頭,然後繼續補充:
“八年前的初夏,頌親王殿下蒙先帝恩準,帶着王夫和陛下來到玉簪郡的鄉下養胎,以宋氏紳衿的身份,在臣侍家的莊子旁住了四個月的時間。臣侍初遇陛下那日,陛下因滾落斜坡而被劃傷了左手背。為給陛下止血,臣侍當時将自己攜帶的方巾送給了陛下。”
對于母親曾以宋氏紳衿的身份在玉簪郡的鄉下養過胎這事,尚澤世果不其然地又是毫無印象。
但因為内心已經選擇相信尤意情,她這次沒有怎麼懷疑就接受了尤意情的話。
“方巾上的刺繡是寡人當年所為嗎?”縱然有點羞恥,尚澤世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再次點頭的尤意情忽然嘴角一彎,神情頓時溫柔了起來。
“陛下為了讓臣侍銘記那四個月的共同回憶,在方巾上繡下了獨具巧思的生平首作,于臨别之際将繡好的方巾還給了臣侍,臣侍正是那時知道了陛下的真實身份。”
“生平首作”一詞聽得尚澤世無比汗顔。
方巾上的“霖”字圖案,委實不能稱之為“作品”。人家繡娘閉着眼睛繡的東西都能輕易碾壓。這一點,尚澤世還是有自知自明的。
“臣侍當年懷着同樣的心思,贈予了陛下一對自制的竹編小鳥。陛下與臣侍約定,五年後要帶着竹編小鳥來玉簪郡相會。不知陛下是否還有印象?”
尤意情的眼中透着幾分殷切的期許,可尚澤世注定要辜負他了。
“寡人不記得此事,也不曾在宮中見過竹編小鳥。”
“竟是連唯一的留念都沒能保存下來嗎?”尤意情心灰意冷地垂下了雙睫,不知想到了何事,又很快地擡起,“陛下可否聽臣侍用樹葉吹奏一曲民間小調?”
話題突然大轉折,尚澤世不假思索地問:“這是何意?”
“玉簪郡有一首老少婦孺耳熟能詳的民間小調,曲名就喚作《玉簪花》,陛下八年前曾聽過的。臣侍以為,或許《玉簪花》的曲調能助陛下記起往事。”
“聞曲而思”的确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尚澤世遂微微點了點頭以示應允。得到準許的尤意情轉身走出沐月亭,摘了一片垂絲海棠的葉子回來。
試了試葉片後,尤意情流暢地吹奏出了《玉簪花》。尚澤世仔細聆聽,隻覺旋律婉轉動人,确有來自鄉間的清新感,但并沒有被勾起什麼回憶來。
“曲子不錯,吹得也不錯,寡人的感覺僅限于這些了。”
尚澤世的實話,緻使尤意情心中僅存的一絲希望被生生掐滅。
其實,在吹到一半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了《玉簪花》對尚澤世沒用,卻仍抱着僥幸,指望尚澤世聽完整首曲子之後能夠記起一些事情來。
可事實證明,尚澤世真的忘得很徹底。
尚澤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記憶有失可能是因為頭部受過撞擊,于是把小房子叫了過來,問他:“寡人以前有磕壞過頭嗎?”
小房子雖然不解尚澤世為何突然問這樣的問題,但還是努力回想,片刻後笃定地答道:
“奴才伺候陛下以來,陛下的頭沒有受過傷。此外,奴才也從未在誰那裡聽聞過。”
“這就奇怪了。”陷入沉思的尚澤世無意識地在亭中踱起了步。
不消多時,一個靈光乍現,尚澤世邁回到尤意情的面前,自信地開口:
“你不是說寡人曾經滾落斜坡嗎?寡人當時應該磕到頭了吧?失憶很可能就是那次頭部受傷所留下的後遺症,隻不過數年後才發作而已。”
正灰心喪氣的尤意情聽到尚澤世的問題,心情更郁悶了,因為事實根本不是尚澤世猜想的那樣。
“當時臣侍正和同伴玩捉迷藏的遊戲,在斜坡上趴好不久,忽然見陛下從竹林小徑失足滾落。由于臣侍及時抓住了陛下肩上的衣料,陛下隻有左手被砍過的殘竹劃傷,頭部無事。”
不知怎的,尚澤世在聽到尤意情說抓住了她肩上的衣料之時,腦海中閃過了一個翠綠色背景的朦胧畫面,畫面中間有一張模糊的人臉。
考慮到這很有可能就是殘存的記憶,尚澤世覺得那張模糊的人臉應該就是尤意情。
為了驗證自己的推測,她決定試着還原尤意情所描述的情景。
“這樣吧,你照當時的抓法,抓住寡人肩上的衣料,寡人看看能不能想起什麼來。”
小房子一聽尚澤世對尤意情這麼說,驚得話都不會說了。
“陛下!這……這……”
“你先退到亭外。”尚澤世的口吻不容置疑,小房子隻好從命。
亭中隻剩兩個人,尤意情對尚澤世恭敬作揖道:“那就恕臣侍失禮了。”
左看右看的尚澤世覺得尤意情頭上的太監帽多少會有些妨礙,就擡手摘去了。
由于動作太快,尚澤世手腕上的四龍雙鞘金镯把尤意情的一縷鬓發給勾了下來,讓原本整齊的頭發添了一絲淩亂。
誰曾想,正是這一絲淩亂起到了關鍵性作用。
整個過程是這樣的。
為了制造出其不意的效果,尤意情走到尚澤世的身後之後,刻意讓尚澤世等了一會兒,才突然發力上手去抓尚澤世左肩上的衣料。
衣服被猛地從後方抓住的一瞬間,尚澤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趔趄,同時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尤意情已預料到尚澤世會站不穩,迅速用雙臂做好了接人的準備。
得益于尤意情用雙臂托了一下,尚澤世站穩了腳跟,還在過程中目睹了尤意情被風吹起鬓發的模樣。
奇妙的事情就發生在這一刹那。
從尤意情現在的臉上,尚澤世居然看出了他年少時的模樣——五官遠比現在的稚嫩,雙眸裡的光清亮未改。
适才還處于朦胧狀态的畫面,因為彼時的少年模樣再現,得以還原了清楚的整體。
尚澤世看見,身着硯灰短衣的少年尤意情趴在雜草叢生的土坡上,以右手箍着一棵竹子的同時,用左手緊緊拉住了她左肩上的衣料,臉上的神态停留在了皺眉發力的瞬間。
不止是畫面,連當時的感覺也再度找上了尚澤世。
那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感覺,既有脫險後的驚魂甫定,也有得救時的喜悅興奮,還有慌亂中的怦然心動。
這下,尚澤世終于記起,自己曾在八年前的驚心動魄時刻,與一個年紀相仿、發絲淩亂的俊美少年,因緣際會、四目相對。
“寡人想起來了當年在斜坡上被你救下的瞬間。”
剛把衣服整理好,尚澤世就把還原情景的結果如實以告。
不出所料,尤意情因為尚澤世的話而喜上眉梢,并迫不及待地問:“陛下可還記起了其它事情?”
“沒有。”這一聲否定的回答,尚澤世說得相當幹脆。
想起了被尤意情救下的瞬間是事實,有關尤意情的其它記憶還是一片空白也是事實。對此,尚澤世覺得自己沒有隐瞞的必要。
“既然陛下能想起來一個瞬間,勢必能想起來更多瞬間,隻要……”
尤意情被打岔的尚澤世問了個措手不及的問題,導緻心中燃起的火苗一下熄滅,後面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問題很簡單,隻有短短的四個字——“有意義嗎?”
論重拾回憶的意義,尤意情此前沒有一刻懷疑過,直到尚澤世坦然地對他說出心中所想,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執着原來毫無意義。
“寡人已經相信從前和你有過一段青梅竹馬的情緣,可是那又如何呢?莫說寡人記憶有失,即便不曾忘記過,你我闊别多年,期間毫無音信往來,彼此早已不是少年心性,關系同陌生人沒有多少分别。失散多年的骨肉至親相認,都未必能再續情分,更遑論萍水相逢的你我?
飛花似雨中,微微南風送來了垂絲海棠的淡淡清香,聞者本應怡然。置身于如畫春景中的二人,卻無一人如此。
眼睫低垂的尤意情明顯一副黯然神傷的樣子,尚澤世雖有料到他會這樣,卻還是心煩意亂了起來。
“我明明有理有據,他如此委屈作态,顯得我欺負他了似的。”
想到這裡,尚澤世索性直面尤意情問道:“你是在怨恨寡人薄情嗎?”
“臣侍不怨恨陛下,隻怪自己一廂情願,執着于兒時約定。”
得,越說還越委屈了。
聖人雲:“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
普通人要講誠信,作為君王更要重諾守信。無信無以禦臣民,無信無以治天下。
這些爛熟于心的大道理提醒尚澤世:既然已經失信,多少想辦法彌補一下。
“寡人沒有如約帶着竹編小鳥去玉簪郡找你,這是事實。作為補償,寡人會叫人送些賞賜到如意軒。”
“臣侍不需要陛下的賞賜。”
冷淡的拒絕讓尚澤世很沒有面子,她耐着性子又問尤意情:“那你想寡人怎麼做?”
不料,尤意情還是不識擡舉,說完一句“臣侍無意驅使陛下”之後,竟然轉身離開了沐月亭。
留下尚澤世愣在原地,語塞半晌。
誰能想到,尤意情剛得了召侍的位分就敢不行禮直接走人,半點禮節都不顧,全然不把皇帝放在眼裡!
平時看着那麼老實本分的一個人,現在竟然想甩臉子就甩臉子,真是人不可貌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