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是尚澤世不可否認的。
那就是,在聽到尤氏被人投毒的那一瞬間,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别人,而是她自己。
“尤意情死了,那我是不是就少了一個威脅?”
盡管這樣的念頭不仁不義,卻是出于自保的人之常情,故尚澤世完全沒有負罪感。
但很快,一國之君的責任感讓她意識到:作為出銅縣冤案的關鍵人物之一的尤意情不能死,至少在冤情大白于天下之前,他得好好活着。
“幸而尤氏不曾吃下含毒的飯菜。為保安全,微臣已将他轉移至暗衛處。”
說話大喘氣的鐘顯,害得尚澤世的心情經曆了落崖式的起伏。
懸着的心一放下,被暫時遺忘的尿意立馬跳了出來,凸顯自身的存在感。
人有三急,皇帝也不能免俗。尚澤世隻能讓鐘顯先到暖閣裡候着,等自己回來再說。
解決完個人問題,尚澤世徹底沒了困意,便打消了睡回籠覺的想法,吩咐小房子:自己要一邊洗漱,一邊聽鐘顯禀明尤意情被人投毒的詳情。
“昨夜尤氏因胃口不好,并未立即食用店家提供的晚飯,之後欲動筷時發現飯菜裡有幾隻死蒼蠅,便将飯菜退還。店小二把尤氏退還的飯菜喂給了養在後院的狗,沒過多久竟然發現那條狗口吐鮮血、倒地而亡。
“微臣收到消息後,懷疑是混入客棧的殺手在飯菜中下毒以加害尤氏,故而不敢再将尤氏留在客棧。調查出銅縣礦難一案,尤氏也是關鍵人證。穩妥起見,今後是否将他安置在暗衛處,還須陛下定奪。”
等鐘顯說完,尚澤世也結束了洗漱。見小房子拿來了玄金龍袍,鐘顯自覺地把頭低得更低了。
尚澤世一邊穿上龍袍,一邊徐徐地回複道:“暗衛處自然安全,但寡人想引蛇出洞,還是将尤氏安置在聖安宮為宜。另外,給尤氏投毒之人不必追查,以免将事情鬧大。”
“陛下是懷疑聖安宮有端郡王的眼線嗎?”鐘顯的追問幾乎是不假思索。
隻要不是涉及人情世故,而是關乎護駕的事情,鐘顯的腦子還是轉得挺快的。尚澤世聽他直言不諱,也決定開門見山。
“尤氏昨夜遭人投毒足以說明,端郡王那邊不久前才發現尤氏是礦難真相的知情人,所以急着滅口。若他們一早視尤氏為敵,尤氏斷無可能活到現在。
“寡人平日鮮少傳召你,必定是先前的兩次召見引起了誰的注意,端郡王等人才順藤摸瓜地确定了尤氏的位置,可見聖安宮中絕對有他們的眼線。”
手裡忙着整理龍袍的小房子很是佩服此刻的尚澤世,明知自己的身邊有奸細還能保持鎮定的談吐。
在他看來,十五歲就被立為皇儲的尚澤世如今也不過十八歲而已,作為一個年輕的皇帝,尚澤世在意識到親舅舅派人監視自己後,即便大驚失色、惶恐不安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事實是,尚澤世不僅不慌張,還當下就做出了決斷。能有如此理性,小房子覺得自己或許被主子的“胸無大志”給迷惑了。
要論慌張,尚澤世倒不是真的一點都沒有。
隻不過她銘記先帝的教誨——帝王在任何時候都要保持鎮定,否則容易被人拿捏,所以在人前裝得很好。
此外,對于聖安宮中有端郡王府的奸細一事,尚澤世雖然也感到意外,但沒有太意外。
一來,有尚思晉犯下大罪、被終身圈禁的事情在前,“教女無方”的端郡王此後再面聖時都是夾起尾巴做人的狀态,所以尚澤世沒有料到他竟然敢在聖安宮安插眼線。
二來,連私吞金礦、草菅人命這些死罪都敢犯,派人監視皇帝這個決定于端郡王而言,想必也無須瞻前顧後,所以尚澤世很快又接受了被他監視的推斷。
和鎮定自若的尚澤世截然相反的是鐘顯。一聽端郡王把手伸到了聖安宮裡,他頓時按捺不住,撩起衣擺就往地上跪,懇求尚澤世:
“陛下,端郡王竟敢如此欺君罔上、藐視國法,依微臣愚見,與其等候栾大夫搜集罪證回京,不如即刻讓微臣帶人前去将端郡王一幹人等捉拿歸案!”
鐘顯的語氣之堅定、神情之毅然,旁觀者很難會去懷疑他的決心。
隻要一聲令下,鐘顯絕對能在當日就把端郡王綁來。對此,尚澤世是有信心的。
但是,此時此刻的尚澤世根本沒有贊許鐘顯的念頭,甚至想臭罵鐘顯:“你的腦子裡裝的都是些什麼?!寡人身為一國之君,怎麼能帶頭胡來!?”
“看在忠心耿耿的份上,還是忍一忍吧。”尚澤世無奈地在心裡自我開導,然後盡力克制住想罵人的沖動,給出回答: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必急于捉拿端郡王。隻有集齊所有罪證,寡人才能依照律法,徹底制裁端郡王和他的同夥。”
鐘顯聽後,低下頭表示認錯:“陛下所言極是,是微臣魯莽了。”
見忠臣知錯就改,甚感欣慰的尚澤世決定大度地說一聲“平身”。
然而,沒等她張嘴,鐘顯緊接着又問:“敢問陛下,不知栾大夫往欽州後可有來信?”
好問題!真是好問題啊!
某人幾乎徹夜未眠,可不就是因為看了栾大夫的信嘛!
眼下的形勢不言而喻,如果尚澤世把栾懿在出銅縣一無所獲的事實告訴鐘顯,鐘顯肯定又會叫嚷着要去拿人。
如實以告不行,那就隻能糊弄了。
平時,尚澤世老被官員們糊弄,現在該是她學以緻用的時候。
出于掩飾自身的不自然,尚澤世清了清嗓子,才答:“近日春雨連綿,道路泥濘難行。想來是信使在途中有所耽擱,以緻寡人還未收到栾大夫的來信。”
好在鐘顯對尚澤世的話向來是深信不疑的,聽完這番說辭之後完全接受了。
終于撫平了鐘顯意欲速速拿人的心情,尚澤世以為鐘顯沒有什麼話要講了,不料他還有一事勸谏。
“尤氏畢竟是外男,僞裝成太監在陛下的寝宮行走,難免會有不妥之處。陛下若将其安置在儀銮司的禦馬所,微臣可以派人全天密切注意其周圍有無異動,一旦發現可疑人物,必定及時向陛下禀報。”
這下,鐘顯提建議的措辭溫和多了,尚澤世也就沒了不悅的理由。
不過,她一心揪出端郡王安插在聖安宮的眼線,不把尤意情放在身邊是不行的。因此,對于鐘顯的建議,她仍是不采納。
“相較于揪出眼線,有何不妥都不在話下。寡人心意已決,鐘卿無須多言,回去之後隻管将尤氏帶至儀銮司等候便是,寡人自會派人前去接應。”
雖然尚澤世沒有點明接應尤意情的人選,小房子卻已默認無人比他更能勝任,見鐘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還開解他道:
“鐘大人請放心,奴才定會管制好尤氏,諒他也不敢對陛下不敬。”
聖安宮僅負責近役的宮女太監就有十幾人,在周圍巡邏的侍衛人數更是居合宮首位。尤意情又不會武功,幾個太監就能把他制得死死的。
想到這些,鐘顯覺得自己的擔心确實有些多餘,便不再言語,安心告退了。
鐘顯走後,小房子特意囑咐那幾個平時負責給尚澤世梳妝的宮女不必過來,然後自己親自上陣。
趁着給尚澤世梳頭的時間,他迫不及待地問:“陛下準備派誰去接尤氏啊?”
正閉目養神的尚澤世,懶懶地回了一句:“你這個小蛔蟲明知故問。”
再次猜中君心,小房子不禁為自己的聰穎感到得意,但臉上依舊不敢笑得明顯。
“等尤氏到了聖安宮,陛下準備把他安排在何處呢?”
這話,小房子算是問倒了尚澤世,她的确還未考慮好尤意情在聖安宮的具體去處。
心中拿不定主意,尚澤世便把問題抛給了小房子。
“寡人想聽聽你的意見,你覺得哪處合适?”
本以為小房子可能說不出個一二三來,結果恰恰相反。
“奴才認為,最有嫌疑的宮人在近役裡。如此,把尤氏安排在自得齋最為合适。自得齋是陛下娛樂放松的地方,有資格踏入的宮女太監都是近役,尤氏呆在那兒不會過于顯眼,也不會完全隐蔽,影響陛下引蛇出洞的計劃。”
小房子的話音剛落,尚澤世蓦地睜開了眼。觀她臉上毫無表情,小房子擔心自己哪裡說得不對,連忙打起了請罪的腹稿。
這時,尚澤世忽然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說得不錯,看來寡人從前小瞧你了。”
“奴才愚鈍,是陛下教得好。”松了一口氣的小房子習慣性地阿谀奉承,被尚澤世回??:“得了便宜就别賣乖了。”
聖安宮來來回回就那麼些地方,尚澤世當然也想得到自得齋。
隻是她每日至少有一個時辰的時間都呆在那兒。想到要和尤氏共處一室,尚澤世總覺得會不自在。再者,自得齋緊挨着暖閣。這樣一來,尤氏離她休息的地方也太近了。
對于主子的這些顧慮,小房子早有預料,因而主動提出了解決辦法。
“陛下若是介意尤氏的存在,奴才便去庫房搬一扇屏風來,置于自得齋内,保準擋得嚴嚴實實的。待陛下準備安歇之際,奴才會把自得齋的木門鎖住,絕不讓尤氏打擾到陛下。”
尚澤世被貼心的小房子哄得放下了顧慮,以一顆平常心去了承極殿開啟皇帝的日常。
由于昨夜根本沒睡好覺,尚澤世在禦門聽政的過程中始終打不起精神來。最後是闵親王提了一件事,才使得尚澤世勉強清醒了幾分。
“再過七日便是端郡王的壽辰,不知陛下是否已想好送什麼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