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順手”,這些輕飄飄的話也就闵親王會說了。畢竟他無須像其他王公大臣那樣,要通過對尚澤世百般殷勤讨好,來達成晉升的目的。
一個平平無奇、甚至可以說是低廉的竹編鈴铛,作為禮物自然是沒有多大的價值,可它代表着長輩對晚輩的一份樸素的疼愛。
禮物和表達越是不加修飾、順其自然,尚澤世越覺得珍貴。這是她難得在皇室裡還能擁有的純粹親情,也是能讓她感覺自己不是“孤家寡人”的皇帝、而是尋常人家的女兒的存在。
且不知為何,能發出聲響的竹制小玩意兒讓尚澤世有種說不出的熟悉感。但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感覺沒有持續多久就消散了,她壓根沒放在心上。
“太後曾言,我兩三歲時最喜歡圓圓的東西,沒想到二舅至今還記着。”
尚澤世把玩着手裡的竹編鈴铛,鈴铛裡的兩顆銅鈴相撞,發出了清脆悅耳的響聲。
“轉眼陛下已是十八的芳齡,臣也過了不惑之年,”闵親王手捋自己的山羊胡須,露出了尚澤世見慣的慈愛笑容,“昔日,陛下還是小郡主時的可愛模樣,仿佛就在臣的眼前呢。”
這話對于已經死過一次的尚澤世而言,莫名地令她鼻酸。
念及二舅至今仍舊孤身一人,尚澤世終是沒忍住提了一嘴續弦的事情。
“霖兒想找個溫柔體貼的女子照顧二舅,不知二舅意下如何?”
闵親王聞言,臉上的笑容不減,嘴上卻未答應。
“陛下體恤,臣感激不盡。隻是府中奴仆充足,日常起居飲食,臣并無不便之處。”
此番話雖未直接言明,話裡話外的拒絕之意倒也足夠明顯了。見闵親王模樣堅定,尚澤世把話在肚子裡過了又過,最後決定不再多問。
“臣打擾陛下休息已久,也該是時候告退了。”
闵親王起身給尚澤世行禮,尚澤世不想讓他空手回去,轉頭對小房子吩咐:“去把頌親王年初送來的野山參取來。”
“謝陛下美意,臣心領即可,陛下去年賞給臣的山參還有好些。”
“去年是去年的,今年是今年的,二舅不必客氣。”
在答複闵親王的同時,尚澤世不忘用眼神示意小房子先去辦事。怎料闵親王為了回絕,索性跪了下去說話。
“陛下還是收回成命吧,若頌親王知曉此事,難免會多想。”
說實在的,尚澤世把親娘送的東西給别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根本不在乎多這一次。奈何二舅都跪着拒絕了,她實在是不願看到二舅為難的樣子,隻能妥協。
又過了三日,尚澤世的風寒總算是好得差不多了。
早朝之上,禮部侍郎奏呈了兩件和選秀男有關的事情,明明不算在尚澤世的意料之外,卻給她提了個醒。
事情是這樣的。
自正月初六的大朝會上宣布開啟選秀以來,已過去一個多月的時間,全國有大半的地方都開始了遴選秀男的工作。凡家世清白、身康體健、外貌端正,年齡在十八歲至二十五歲之間的未婚男子都要參選。
各州将秀男的花名冊送呈禮部後,禮部再從中篩選出二十人作為參加皇宮閱選的秀男。因“妃嫔和侍男均不可逾九人”的祖制,最後能得到冊封、成為正式侍男的秀男至多九個人。
一旦民男通過當地官府的初選後出現了人身意外,比如容貌被毀或者身染疾病,是要被退選的。因為朝廷秉持着甯缺毋濫的原則,情願等到翌年再選好的,也不會在當年将就,賦予一些本不合格的民男獲得參選資格。
聽禮部侍郎說,近期靖州有一名秀男因突發痫疾、欽州有一名秀男因堕馬受傷而被退選,大病初愈的尚澤世這才回憶起前世選秀的詳情來。
前世也是二月下旬這個時間,有兩名秀男先後因為痫疾和堕馬,被當地的官府判定不符合身康體健的标準,因而失去了參加皇宮閱選的資格。
當時,尚澤世為顯朝廷關懷民衆,下令賞賜一些銀兩給那兩名秀男,作為選秀期間耽誤他們姻緣的補償。哪知,随後的半個月裡,又有十名秀男接二連三地出了意外被退選。
原因還五花八門的,有落水染上重症的、有打架鬥毆傷了臉的、有飲酒過度痛風的、有莫名其妙全身起疹的……
一些大臣義憤填膺地表示:哪有這麼多巧合?肯定是有人為了避選故意為之。
尚澤世不是傻子,當然也明白巧事不可能都趕一起了。隻不過她不願意當着滿朝文武,把自己的真實想法說出來。
能在選秀中一路順風順水,堅持到最後成為女帝的侍男,固然是“一人進宮、全家富貴”的好事。
可進宮隻是人生新階段的開始,若想在不進則退的後宮裡長久地站穩腳跟,無論妃子侍男,沒有顯赫的家世背景傍身,必然會淪為他人刀下的魚肉。
再者,為平衡各大世族的勢力,溫國的前三任皇帝都把中宮之位交給了出身平凡的人。前世的尚澤世出于為大局着想,也遵循中宮立平民的慣例,從一開始就決意要立一個家世背景既非官也非貴的秀男為君後。
縱然平民有機會一朝入主中宮,成為後宮中唯一一位有資格從承天門進入的人,這對一般人而言極具誘惑力。但要知曉的是,選秀不是隻有一道關卡。走到皇宮閱選這最後一關前,有大大小小、方方面面的遴選要通過。
光是花在參選上的費用就能令一大批家境貧寒的民男望而卻步。更别說選秀的整個過程都有出身非富即貴的子弟環繞,普通男子如果沒有十足的底氣、勇氣和運氣,能走到最後一關者少之又少。
與其在後宮中與人争鬥,不如在宮外逍遙自在。尤其是對于那些家底殷實,單單缺乏顯貴出身的商賈子弟來說,進宮更是不如在宮外生活來得自在。
這些個中緣由,尚澤世心知肚明,卻不能宣之于口。因為那樣一來,她作為女帝的顔面就一掃而光了。
在群臣面前丢臉是極度損害君主威嚴的事情,尚澤世萬萬也丢不起。
話說回今生,最早出意外的那兩名秀男使尚澤世再次意識到:重生後,除尤意情被鐘顯帶到京城以及之後引發的一連串事情以外,其它事情幾乎都與前世一模一樣,似乎就是在重演過去。
人生最大的恐懼莫過于對未來的危險隻知其一、不知其二,還不如無知者無畏。
尚澤世根本無法預判,重生後的自己會不會面臨新事件,也不敢肯定意外身亡一定不會再度發生,這點讓她沒法不恐慌。
抱着最後的一絲僥幸,尚澤世像前世那樣,下令賞賜突發痫疾和堕馬受傷的兩名秀男一些銀兩,作為選秀期間耽誤他們姻緣的補償。
之後的小半個月裡,事情還真就如她記憶中的那樣,前前後後共有十名秀男發生意外被退選,原因和前世如出一轍!
簡!直!要!死!啊!
接到最後一份報告秀男出意外的奏折時,尚澤世整個人都麻了,一動不動地坐在聖安宮的龍椅上,眼睛望着殿門的方向定定地出神。
小房子拿着遠在欽州的栾懿派人快馬加鞭發來的密信,愣是叫了半天才把尚澤世那遊離天外的魂給叫回來。
結果,栾懿的信也沒有帶來什麼好消息。
取代具臻成為出銅縣縣令的羅良才,全程死纏爛打地跟着栾懿視察礦地,還派重兵以保護之名行全天監視之實,連栾懿的手下都被盯得死死的,導緻栾懿沒能找到金礦的确切位置。
栾懿上門訪問罹難礦工的家屬之際,礙于羅良才的陪同,不便直接向家屬們詢問礦工的真正死因,隻好悄悄暗示,可依然無有所得。那些家屬就像是提前被叮囑過一樣,半個字也不肯多講。
可以說,栾懿這趟出銅縣之行,唯一的收獲是更加确定當年的礦難是個冤案。至于證人和證據,則一無所獲。
看完栾懿的密信,煩上加煩的尚澤世在聖安宮的正殿裡來來回回地踱步。包括小房子在内的宮人們,見尚澤世的眉頭緊緊地鎖着,比老舊的抹布還皺,都不敢上前打擾,唯恐說錯話惹禍上身。
當夜,躺在龍床上的尚澤世一會兒擔心自己的未來,一會兒謀劃出銅縣“礦難”的應對之策,以緻于輾轉反側,直到五更天才勉強入眠。
不料,還未至宮人叫起尚澤世的時辰,平時絕不會主動求見的鐘顯竟然來了聖安宮。
小房子見鐘顯臉色難看,心知有壞事發生,正糾結着要不要去叫醒尚澤世,卻見穿好中衣的尚澤世披着睡袍出來了。
剛睡下沒多久就起來,尚澤世其實也很不情願。但是沒辦法,誰讓她忘記睡前去小解了,而且還沒有把官房放在暖閣裡的習慣。
對于鐘顯的突然到來,尚澤世的擔憂勝過了驚訝。在看到鐘顯是一臉大事不好的表情之後,尚澤世更加确定悅賓客棧出事了。
果然,“咚”的一聲跪下的鐘顯自責地擠出了一句話。
“陛下,尤氏在客棧被人投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