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顯帶走尤意情後的兩日以來,尚澤世時不時地就會打噴嚏。一開始想着可能是換季的緣故,尚澤世并未在意。
而小房子對此上心得很,認為尚澤世肯定是那日跑回聖安宮時受了風寒,于是吩咐底下人熬了滿滿的一鍋姜湯,有事沒事都會勸尚澤世喝兩口。
一杯又一杯的姜湯下肚,尚澤世感覺自己體内的血都要變黃湯了。不過姜湯還算争氣,沒有辜負小房子的期望。
過了酉正,尚澤世感覺整個人清爽了許多,便叫小房子準備一輛低調的馬車,然後換上一套素淨的常服,去了玲珑巷的丞相府。
離皇宮最近的幾條街道,住滿了當朝大員。郁涵不愛湊熱鬧,将府邸選在了其中最靠外的玲珑巷。
玲珑巷挨着酒樓茶館鱗次栉比的楊柳街,論安靜也沒多安靜,隻是可以少些不必要的官場交際。
尚澤世也不愛去大臣家裡做客,可是丞相府除外。
誰讓郁涵和她關系匪淺呢?
這位大了尚澤世十歲的丞相,是太師江懷古養大的外甥女,和尚澤世自小就認識。
尚澤世小時候因為貪玩,忘記做功課是時有發生的事。多虧了善于模仿筆迹的郁涵幫忙,尚澤世才得以免于被太師打手。
和禦史大夫栾懿一樣,郁涵也是尚澤世登基後執意擢升的。這二人年紀相仿、能力出衆,是尚澤世在治國理政時所依仗的得力助手。
當初,為了讓年紀輕、資曆淺的二人一個封丞相、一個任大夫,尚澤世經受了不少來自朝中老臣的壓力。
好在二人各有各的本事,用不錯的政績讓那些眼紅的老家夥閉上了嘴。
每每想到這對金童玉女忙于公務,至今未成家,尚澤世都覺得對不住二人。
“等等!”
尚澤世不經意間的自言自語,導緻趕馬驅車的小房子誤以為她臨時改主意了。
“陛下,您不去丞相府了嗎?”
“沒事兒,繼續走吧。”
小插曲過後,為防自己再次不小心把心裡話說出來,尚澤世索性用手掌捂口,接着回想前世的細節。
她剛才之所以那麼激動,是因為突然意識到了郁涵和栾懿之間的關系似乎不對勁。
按理來說,這兩個人同為自己的肱骨之臣,年紀也相當,關系要麼是劍拔弩張,要麼是融洽默契,一起出現時,卻總是跟陌生人似的。
早在尚澤世被定為皇儲前,二人就一起在吏部任職了,認識的年頭絕不算短,不該那般生分的。
難道是在刻意避嫌嗎?
一往“避嫌”的方向想,尚澤世瞬間覺得問題有了新思路。
那些知道但沒放在心上過的小事,适時地從前世的記憶裡跳了出來,供她細細琢磨。
比如,太師本想撮合郁涵和郎中令的親弟白炜來着,但沒過幾日白炜就被禦史參了一本,說是曾在酒館打人鬧事。
原是三品衛尉的白炜,因為打人鬧事的過錯,被貶到闵親王的封地——典州闵安郡,做一個小小的縣尉,與郁涵的親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現在看來,白炜被禦史翻舊賬的時間着實有點巧了,早不翻、晚不翻,恰好在江懷古物色外甥女婿的時候翻,作為禦史大夫的栾懿,難道沒有一分指使下屬參奏的嫌疑嗎?
再比如,大婚當日的百官恭賀環節,跪在第一排的郁涵戴了一支新的金簪,金簪的首部錾着一朵并蒂蓮。跪在第二排的栾懿腰間系了一塊新的玉佩,玉佩上也刻着并蒂蓮的圖案。
尚澤世原先并不知道這個事,畢竟沒有長着一對千裡眼。是站在百官前喊禮的小房子看到了,在轉場的路上提了一嘴,她才知曉。
由于大婚當日全程興奮,尚澤世根本沒往心裡去。如今猛然想起,她越品越覺得事情不是巧合。
但凡郁涵和栾懿都是愛添置新飾物的人,尚澤世肯定不會多想。可這倆人明明不是愛添置新飾物的人,卻偏偏都在國婚當日換上了帶有并蒂蓮的新飾品,這就讓人浮想聯翩了。
兩個未婚配的年輕人一起用寓意百年好合、永結同心的并蒂蓮,尚澤世很難不猜測這其中暗含的旖旎情思。
“成天低頭不見、擡頭見的,會日久生情也不奇怪嘛。
“幹嘛要在我的面前裝不熟呢?真把我當外人!
“我怎麼現在才發現,要是早點發現了,早就給他們賜婚了。
“現在賜婚也不算太晚,還好還好。
“不對,我今晚不是去當紅娘的。
“唉……”
在尚澤世的無邊惆怅中,馬車抵達了一扇略顯陳舊的朱漆大門前。
重生之後,尚澤世這還是第一次來丞相府。如果再算上前世的時間,她已經有近半年沒來過了。
不管前世還是今生,尚澤世都是很願意來丞相府串門的,除卻因為郁涵是她為數不多的能說體己話的人之外,還有一個緣故。
丞相府原是頌親王府,是承載了尚澤世最多童年記憶的地方。
登基之初,頌親王請旨去國境南邊開荒,尚澤世沒有阻攔的理由。皇親國戚不但沒有欺壓百姓,反而主動去邊境長駐,艱苦奮鬥、努力開荒,為國家增産增收。
這樣的美談,皇帝怎麼能不要呢?
作為皇帝的尚澤世不能不要,作為女兒的尚澤世卻很想不要。可是皇帝的頭冠太重了,壓得她透不過氣來,根本說不出拒絕的話。
人去樓空的頌親王府再見不到親人的身影。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倒不如給有需要的人住。
一來是能減少浪費,正合不願勞民傷财的郁涵的心意;二來是遂了尚澤世自己的心願——留不住人,至少留下物,也算有個念想。
小房子上前叩門後,來開門的依然是郁涵乳母的相公——秦茂。秦茂很快認出小房子的身份,忙不疊地将大門敞開。
尚澤世由小房子扶着下了車,秦茂跪在門邊畢恭畢敬地道:
“小人叩見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不知聖駕親臨,有失遠迎,請陛下恕罪。”
來找郁涵,尚澤世向來是直接進去的。因此,說完“免禮”,她提起裙擺就往門檻裡邁。
這時,秦茂卻問:“陛下許久未駕臨,不知今日是否要丞相親迎?”
不問還好,一問尚澤世就覺得有些奇怪了。
又不是丞相府的新人,秦茂怎會不知道自家主人是享有特殊待遇的大臣,根本用不着像别的官員那樣跪接聖駕。
小房子回了秦茂一句:“無須如此,陛下與丞相素來親近。”
有人幫着答話,尚澤世也就懶得理了,轉身就往書房的方向走。
這個時辰,郁涵鐵定是在看書的。可尚澤世到了書房卻未見人影,于是又奔主卧而去。
快到主卧的門口時,追上來的秦茂跟在小房子後頭詢問:“勞煩公公告訴小人,陛下是否還用茉莉銀針茶,小人好去準備。”
“你是年紀大了記性不好嗎?怎麼連這個都要問?”小房子擔心秦茂的問題會惹得龍顔不悅,故意壓低了聲音。
可惜,尚澤世已經聽見了,不止如此,還聽出了端倪。
秦茂的聲音大得有些刻意了,似乎是在提醒屋内的人:皇帝來了。
一想到這點,尚澤世當機立斷,停下腳步,轉身沉聲質問秦茂:“丞相府今夜有别的客人吧?”
明顯慌了陣腳的秦茂支支吾吾的,半晌說不出一句整話來,把小房子急得直罵:“嫌命長了是不是?!還不趕緊回答陛下!”
“回……回陛下,先前……栾大人來了,眼下丞相……正與他說話。”
妙哉!是!真!的!
尚澤世努力克制住内心的喜悅,繼續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帝王相。
“哦,是嗎?你下去吧,不用準備茶水了,寡人喝現成的就行。”
打發了秦茂,尚澤世讓小房子在外頭候着,自己走到主卧門口,朗聲對裡邊道:“郁姐姐,霖兒來找你了。”
話音剛落,尚澤世豎起耳朵,仔細地聽房内的動靜。
房内果然響起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緊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聲伴着開關木櫃的吱呀聲,最後才是匆匆趕來的應答聲。
“陛下來了嗎?微臣這就來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