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偏逢連夜雨,山中已經入夜不巧還下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
入夜之後的山林,萬物具靜,可愈發是這樣顧亦安便越是覺得這山像一隻匍匐寂靜的巨獸,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吃人不吐骨頭。
文末未走之前,把他安置在一處拔高枝葉茂盛的樹上,這樣即便有哪些不長眼的猛獸找上門來,顧亦安一時半會也不會受到傷害。
顧亦安坐在枝頭,一旁的有幾隻不知什麼品種的鳥在叽叽喳喳的叫着,不知是把顧亦安認成它們的同類還是顧亦安霸占了他們的位置。
山中的月亮總是特别明亮,顧亦安忍不住地想這麼亮他應該能快回來吧。
思緒放空,他忍不住去回想很多東西。
他想,不該讓老師舟車勞頓後還替他憂心。
他想,清,隐這兩人肯定會向老師請罪,說他們看護不周。
他想,許安這會子都還在啼哭不止吧。
……
顧亦安曾無數近距離地接近死亡,不是别人是他自己的死亡。死這種令人談之變色的東西,顧亦安早已近乎恐怖的司空見慣。
吹毛短發的利刃抵住脖頸,冰冷的箭矢刺穿他的身體,他的生活并非他人從話本那處看到的那樣風光無限,錦衣玉食的背後是步步驚心,提心吊膽。
顧亦安突然覺得自己有些矯情了,其實他早就習慣了,那麼以來經曆了如此多次生于死,他也從未對任何人說過“我剛才差點要死了”。
由于甚少與旁人接觸,顧亦安甚至不清楚自己跟他人的情感相比究竟缺少了什麼。
顧亦安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為何要想這些,多愁善感這般分毫都不似他,可山與雲與月與水都知曉這個答案。
他第一次在危難之際有人站在他的身邊,盡管這個人不怎麼靠譜,盡管顧亦安沒有那麼喜歡他,但這一切都并不影響他是站在顧亦安這邊的人。
他忽而覺得眼皮意外的重,困倦像風一樣朝他襲來,但他卻不覺危險,隻是像平日裡哄着許安那樣哄着自己,睡吧,睡一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月影擺動,不見微風,形如鬼魅。
可惜文末未好巧不巧正是吓大的,所以即便他孤身一人闖進這無人之境他依舊是沒什麼好慫的。
隻不過……
他蓦然好似體力不支,倒在一旁的樹好在他意識還算清明,強撐起來身子不至于摔得個狗啃泥。
既已離開了顧亦安的視線他也總算不用再繼續強撐着了。
文末未所說之話有假,隻不過假的不是五步之内必有解藥那部分,是文末未自吹自擂這瘴氣對他無用的這一部分。
文末未隻不過是毒中多些,有了體魄和耐性,比起顧亦安好上那麼一點罷了,不過也隻是一點罷了。
他才不想讓那小皇儲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指不定會怎麼嘲諷他呢。
其實顧亦安想得沒錯,月明星稀是個好找東西的天氣。
隻是如今文末未拖着這樣一副身體去尋藥,說不定何時才能夠找得到。
可無論如何文末未豁出這條命也要為顧亦安尋到要,不為别的,就為了顧亦安信他,他便不能讓他瞧不起他!
其實文末未心中門清,他無論是以何種身份同顧亦安說話,顧亦安都是那樣的面無波瀾,可他知道顧亦安不管是在他說真話還是假話的時候,他皆是不信的。
顧亦安敢拿命同文末未賭,那同樣文末未也敢拿命同他壓!
其實按理來說,如若此地的瘴氣實在濃郁,那解藥應當長得遍地都是才對。
文末未隐約記得住那藥是何種模樣,可這山那麼大,草木這麼多,他要尋到何時,顧亦安能撐得到那個時候嗎……又或者他撐得到那個時候嗎?
他很少有這麼無助的時候,更多時他居于上位者對于一切都了如指掌,生殺予奪是他同顧亦安出生時便已擁有的。
能掌握他人的生死,輪到自己與自己所在乎的人都生死時卻是如此的無力。
文末未努力穩定心神,定睛在這一片甚至無處落腳的地方去尋找自己想要的。
他昏昏沉沉,身體感到有些重,可蓦然他的西南方似乎是有什麼響動。
文末未雖身體疲累,可精神一直在緊繃的狀态,他反應得很快朝發出響動的方向扔出來他的短刃。
隻聽草叢動了動随後便沒了動靜,文末未打起精神帶些小心翼翼上前探去。
如他所想,并不是什麼很大的威脅。
隻是一隻誤闖進文末未地界的灰白小兔罷了,短刃砍傷來它的右腿血迹在月光下沒由來的刺眼,即便被人抓到了還是呆愣愣的在吃草。
草?
等等……文末未忽的記得瘴氣并非隻對人有效果,對别的動物也有效果,他之前遇到的那片瘴氣方圓幾裡都不見活物。
文末未貿的笑了,真是老天眷顧,小皇儲命不該絕呀。
他毫不遲疑望向小兔方才吃的那一片草地,動作一氣呵成,在确認了這真是他要找到的藥的時間,都不過半盞茶的功夫。
其實他不久前還在想,要是是在如何都找不到,他便一株一株試,他還真就不信了他連株草都找不見嗎?
逗顧亦安的話,幸好也沒真的落自己身上。
文末未走得還不算遠,且還算聰明的留了标記,腳程加快趕回去。
他往前走了兩步,但又似想起些什麼回過頭來,說了句:“算了算了,留你吃肉。”
說完他便撈起小兔塞進懷裡,往回趕去。
命運眷顧了文末未,但并不意味着連同這一起眷顧了顧亦安。
待到文末未趕了回來,看到的确實一副讓人心驚的光景。
山風呼嘯,顧亦安身着白衣好似一隻破碎的白蝴蝶被風吹得欲墜不墜,文末未被他吓得一顆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去,一切似乎都抛到腦後去了,理智也全失。
“顧亦安!”
他大叫一聲,随後用盡全力奔來上去,将看上去柔弱的人兒緊緊攬入懷中。
可事實上并未如此,顧亦安實際上隻是微暇了會,人牢牢靠着樹幹呢,文末未貌似總是在顧亦安的事上容易多想。
文末未松了口氣,然而心中的那塊大石頭又被吊了起來。
顧亦安的體溫比起他來太低了,他突然起了一股無名火,也顧不顧及懷中人能否聽得見,便對他說:“你是蠢貨嗎,怎麼能在這裡睡着,你不要命了嗎?”
顧亦安迷迷糊糊隐約聽到有人在他身邊說了些什麼,但是聽不清,想要睜開眼然而眼皮太沉怎麼努力都是無用功。
他有些意識地想,他好像是睡着了,這是在夢裡面嗎?
好舒服……
其實顧亦安不怎麼喜歡做夢,别人做夢都是好夢美夢,但顧亦安一做夢便是噩夢,在偌大的宮殿中被驚醒是顧亦安無論經曆過多少次都無法鎮定自如的。
他好像被人環抱着,緊實的,無論如何都不會棄他而去的,好像太陽,溫暖,可靠的。
顧亦安甚至都能感受到那一股子溫熱的力量,慢慢壞繞着他的全身,他的經脈全都舒展開來,這同他小時候所想象的太陽是一模一樣的。
不知過去了多久,顧亦安的眼皮微乎其微動了動,臉上也算是有了生機的血色。
他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便是文末未的睡顔,但那副窮兇極惡的面具還挂在他的臉上,隻是人休憩了,倒是沒有那麼怪誕了。
顧亦安會一點看骨相,容止在紫京時閑暇之餘會尋他消遣,教他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顧亦安是不想學,可奈何聰慧久而久之耳濡目染不想學都學會了些皮毛。
除了看骨相之外,顧亦安還從容止那處學會了如何殺人時,血不粘衣。隻需精細地挑斷想殺之人的手筋腳筋,即刻便可讓那人失去動作,原地等死。
聽起來無聊極了,然而顧亦安也還真就試過,覺得有些麻煩但确實管用。
他看得出來文末未骨相極好,皮相定然也必定不俗,容貌姣姣又何必選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假面呢?
他試着别讓自個想那麼多,接着随後發現自己在文末未懷中被這人的雙臂牢牢禁锢着,顧亦安臉色忽的變得有些難看起來,他輕輕皺着眉,再次審視文末未,可這一回面對上的不再是休憩的他,兩人的視線相交,文末未比顧亦安快一步移開。
兩人靠得實在太近,顧亦安甚至能夠聞到文末未身上的甘露味和淡淡的草木灰,而且實在有些太熱了,顧亦安能感受到自己出來不少的汗。
他猜到了一些什麼,沒說什麼,輕柔地将文末未給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