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昏到深夜,月亮走過了半圈,斜斜地照進屋子裡來,幾個人聊得正開心,許蕙拉着珞将瀾小聲地說些男子之間的私話,另一邊的南浦已然喝醉了,歪倒在宋照裡的身上不肯起來。
四個人終于吃完了飯,送走了南浦和許蕙後,屋子裡一下子就變得很清淨。
珞将瀾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直到看不見二人的身影,才回屋準備去收拾桌案。結果還沒碰到案邊,就被宋照裡拽了過去。
在裡屋,她将那張古琴從布袋裡小心地拿出來,又輕輕地擱在了書案上。
琴身很素氣,沒有什麼華麗的裝飾,處處透露出古樸,琴尾處隐有花紋,他細細一看,是幾簇玉茗花的雕飾。
珞将瀾在那一瞬間屏住了呼吸。
宋照裡擡眼看他,燭火中,她眼中好似盛滿了無數光華,也同樣閃爍在他的眼眸中。
“珞公子,這是我去琴行給你買的琴,或許比不上你從前用的那個,但是我……真的很感謝你。”
到底要謝他什麼呢?宋照裡也并不全然清楚。在一開始,她想感謝珞将瀾在添香閣時的啟發與宣傳,再後來,便想感謝他陪在她身邊,即使當時是個需要人來照顧的傷員,但也讓她覺得沒有那麼孤單。
來到長天城這麼久,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身處異世,實在彷徨。珞将瀾是個意外,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救一個人回來,還能一起在屋檐下生活了這麼多天。有時外出工作回來,看到院子裡的燈火,便覺得心裡很踏實。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外面的風聲都要更呼嘯一些,但珞将瀾還是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
“珞公子,祝你以後都平安,事事皆圓滿。”
珞将瀾沒有擡頭去看她認真的神色,而是低下了頭緩緩勾弦。他的手指剛剛觸及琴弦便覺得發燙,但他還是搭了上去——古琴發出了美妙的音色,一弦一動,一音一聲,弦松留餘韻,音停意不止。
古琴響起了叮咚琴音,如同他此時怦然的心跳,快要将他整個人都覆蓋進去。
珞将瀾輕撫着琴身,眼中慢慢含了熱淚。一股熱流從心髒中迸發,迅速流轉了全身。
他感受到了一種被珍重的感覺。無論眼前人是哪種感情意義上的珍視,都讓他覺得新奇且滾燙。
人生漂泊無際,他猶如水中浮木随波逐流,遇到水草纏繞便停住,遇到湍流便跟随而下。從前的人生沒有給予過他什麼選擇,然而在今夜之後,無論身體如何漂泊,他的靈魂也終于有了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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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過九日,便是季如意的生辰。
季府中燈火通明,人影攢動,賓客皆至,雖是天寒地凍的日子,但族人、親眷、各路友人也都欣然接受邀約,聚在前院堂裡喝酒談笑。
松枝堆雪,園子裡人影寂寥。宋照裡戴着銀灰色的面紗,在熱鬧的人群中慢慢走到無人之處,然後迅速隐入一條小徑,不見影蹤。
再次出現在人前時,她已然換了一身裝束,灰衣窄袖,頭發被攏成侍者的發髻,面上的紗被替掉,換成了一張粗糙的面巾。
她手裡端着銀盤,裝作男仆和一行人到堂中侍候。
季如意在屋中與人應酬,季德芝坐在主位上面色和藹的與小輩說話,眼神時不時越過人群,欣慰地看着女兒。宋照裡低着頭,将季如意面前案上的冷菜換掉,重新端上了新菜。
她低眉斂目,将半隻手都放在盤下,一并将季如意給她的東西按在盤底一起端下去。
季如意看她一眼,然後不留痕迹地轉頭與人喝酒。
宋照裡手指暗暗發力,将令牌按在盤底,随着仆人們一起向着主人略屈膝行禮告退。
她站在隊伍中間,領頭的仆從正快要走出門時,迎面卻來了一個人。
“妹妹的生辰怎麼不叫我?”
他聲音慵懶,拖長了音調叫人,從外面進來到堂中。面如白玉,眉梁英挺,一雙眼睛微微眯起,嘴邊含着笑意。
他直接把外面裹着的冬裝從右面褪下去了一半,長長的衣裳直接拖到了地上。
季如意起身,眼中很是驚喜:“哥哥!”
那人應了一聲,一隻腳還沒踏入席間,季德芝就在一旁開口訓斥,聲音響徹整個屋子:“季如岚!這麼多賓客在此,你衣衫不整成什麼樣子!”她皺緊眉頭,立刻喚來了侍從準備把他拉下去。
季如意在這時拽了拽她的袖子。季德芝愣了一下,看着女兒有些乞求的神色,眉頭稍緩,沒讓人趕走他,但仍舊面色不虞。
那男子恍若未聞,又上前幾步,卻不曾想先被腳下的衣裳絆了一跤,身子一歪,直直地向宋照裡那邊栽過去。
宋照裡站在侍從的隊伍中,始料未及。在季如岚脫口而出的驚叫中,她睜大了眼睛登時想躲開,卻直接被季如岚攥住了衣袖跌倒在了地上。
天旋地轉間,宋照裡順勢将那塊令牌直接塞進了自己的袖子裡。
她被季如岚當成肉墊子,實際上他隻是枕到了她的腿上。
季如岚根本沒有被吓到,他擡頭,那雙狐狸似的眼睛此時又眯了起來,臉上浮起漫不經心的笑。
他開口,聲音不大,卻足矣讓整個屋子的人都聽清:“這位小哥兒,你叫什麼名,你的眼睛……”他向着她的方向爬了幾步,幾乎要将宋照裡整個人籠罩進去,又輕輕地說:“你的眼睛……可真美啊。”
呵氣如蘭。宋照裡僵在地上,動都不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