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江雲推開迎月客棧的門,撲面而來的濃重酒氣熏得他眉頭一皺,他以袖掩面跨過門檻時,剛好踩到一堆碎瓷片,這才注意到滿地的狼藉,酒壇酒碗的碎片遍布整個大堂,他環視了一圈,卻沒有在桌底或櫃台下看到預料中爛醉如泥的少年男女,于是眉頭皺得更緊。
正在此時,從二樓幾間客房中陸陸續續走出四個人,每個人都似是哭過,眼眶通紅,卻一掃昨夜風塵仆仆,每個人都經過一番梳洗,換上了江雲提前備在客房内的幹淨衣衫,備顯精神抖擻,江雲注意到他們佩戴的刀劍鞘都似被細細的擦拭過,仿佛真是慎重的去赴一場生死約會。
江雲道:“大船已在海邊靜候,諸位請随我來”。
今日天陰,烏雲壓頂,海上無風所以悶熱異常,大船出海後平穩行駛在一望無際的波濤中,墨藍的海水同鉛灰的天空相接處有一條綿長的海天線,焱雀坐在甲闆上,靜靜地望着那條線,江雲死守着金棺,她不得接近,萬般無奈隻得望海出神。
“在想什麼?”,蘇一心端來茶水,遞予焱雀,焱雀接過飲盡,沒有回答,反問:“掌事和柳珘還好吧”。
蘇一心道:“都是習武之人,雖有不适,也能克制,隻不過不願出來,都在船艙裡閉目養神”。
焱雀又問:“你呢?你不也從來沒在海上行船”。
“我還好,隻是稍微有些暈眩”,蘇一心坐在她身旁,仰望着天空,“我很喜歡海的廣闊,還有自由自在飛翔的海鳥,你這麼安然,想來以前同侯爺也是來過南海的”。
“我和爹爹曾做過镖師,就押過兩趟镖,一趟北漠,一趟南海,海上遇到風浪時,船颠簸得厲害了也是哇哇大吐,幾天吃不下飯,後來就習慣了,隻是曬得黝黑,整天也懶得梳洗,醜得不堪入目”。
蘇一心笑道:“侯爺這帶孩子的方式真的别具一格,就好像怕孩子過得太安逸了反而活不下去似的”。
焱雀也笑道:“可不嘛,那趟镖押到後的返程途中,他在船上同船老大賭錢,輸得連褲子都當了,被逼着下海去摸蚌珠抵債,他消失了一夜,我都準備好白布了,他又像水鬼一樣從海裡冒出來,帶回了幾顆品相極其正統的蚌珠,抵了債自己還留了一顆,上岸變賣了後到了另一處又是一頓胡吃海喝”。
蘇一心奇道:“侯爺真神了,在海裡潛了一夜還安然攜珠返回?”
焱雀歎了口氣道:“哪能啊,他下海以後從另一側又摸上船,避開所有人偷偷潛入船老大的房間,船老大的老婆回娘家去了沒有跟船,他知道船老大好賭,肯定整夜泡在賭桌上,心安理得的在人家房間睡了一大覺,第二天還偷了船老大老婆的幾顆蚌珠假裝又從海裡鑽出來,抵了債,下船後慌不擇路的帶着我就逃”。
定都侯昔日的荒唐行徑說出來令二人忍不住一陣狂笑,笑着笑着便沒了聲息,二人望着海天一線直愣神,半晌焱雀才道:“沒法傳信嗎?”
蘇一心從懷裡摸出那枚毫無光彩的凝靈珠,緊握在手中道:“給侯爺傳信的信鴿一定會被江雲攔截,我師傅也再沒音訊,到了餘恨山莊以後,恐怕消息更難傳遞出去了”。
焱雀慘淡道:“若是這一趟我們都折了,誰去告訴他呢?他會不會一輩子都在定都侯府裡守着那幾個空房間等我們回去,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到他老死,我們再在地下重聚,見着我們怕是又要拎着耳朵一頓破口大罵”。
蘇一心沒有搭腔,把凝靈珠揣回懷裡後猝不及防的用雙手捧住焱雀的臉,語氣嚴厲道:“焱雀,不要再說這種話,你是去救人不是去送死的,我們都要想盡辦法活下去,戰鴿為公主,柳珘為他爹爹,你為父母,我為……”。
話說到此,蘇一心頓了頓,把心一橫,接着道:“我為師傅為你,我們三個為了侯爺和夫人還有陛下,隻要有一口氣在,刀山火海我們都要想盡辦法活下去,明不明白”。
焱雀被他捧得五官緊皺在一起,說話也不利索,拼命眨巴着大眼睛點了點頭,蘇一心才心滿意足的放開手,豈料一個浪頭打來,他失重撲倒,整個人将焱雀壓在身下,船身颠簸劇烈,他頭暈目眩起不了身,頭就埋在焱雀頸窩處,隻感覺一雙溫暖的手環抱住他,拍了拍他的後背,聽見女孩貼着他耳朵輕聲道:“我明白”。
蘇一心盡管極不舒服,還是迅速漲紅了臉,尤其他一側頭便與焱雀雙頰相蹭,頓時心跳如擂鼓,生怕被焱雀聽見又被船身颠簸壓制得動彈不得,正在此時,艙門處傳來極其突兀的嘔吐聲,蘇一心艱難望去,柳珘正扒着門框吐得臉紅脖子粗,他從上船就沒吃東西,此刻也隻是幹嘔,似乎要将五髒六腑都嘔個幹淨,一邊嘔一邊有氣無力的的揮着手,像是在招呼甲闆上的二人趕緊回艙。
甲闆上的船艙分為前後兩艙,前艙略擁擠,有釘死在艙壁和船闆上的兩具高低木床和一套桌椅,還有幾筆置物櫃,後艙是貨艙,空空蕩蕩的,隻安放着兩具金棺,江雲自上船後就在兩具金棺中間打坐,戰鴿在前艙的椅子上端坐不動,閉着眼睛臉色蒼白,柳珘領着焱雀二人進來後她才睜開眼睛,問:“海上可是要起風浪?”
焱雀點了點頭,道:“看天色,或有暴雨将至”。
戰鴿突然擡起雙手,雙掌環成圓狀,右手拇指從圓中豎起,這是前禁軍統領戰淩塬所創的一套行動手勢,至今仍在禁軍和羽衣營内施行,戰鴿的意思是包抄活捉,焱雀,柳珘眼睛一亮,蘇一心卻搖了搖頭,擡手一番繁複比劃,焱雀和柳珘眼中的光又暗淡下來,他比劃的意思其一是船上有多少埋伏不清楚,其二是船上可能暗藏機關,其三更為直白,就三個字,打不過。
柳珘忙比劃着問:“偷襲?”,其他三個人都搖了搖頭,江雲的身手昨夜大家也都見識過了,且他的心思也是極為缜密,後艙之所以騰空得如此一目了然,恐怕也是為了防止偷襲,焱雀把手一攤,意思是“這就沒辦法了?”
前艙所有人陷入沉默,船身搖晃愈漸劇烈,艙外已有雨珠密集落下,噼啪作響,四個人都垂着頭,腦中千頭萬緒,焱雀突然擡起頭來,打了幾個手勢,又在桌上沾着茶水畫了幾個圖形,其餘三人臉色劇變,柳珘震驚的都顧不上打手勢了,直接作口型問:“你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