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所有人都知道,大魏的皇後現有兩位。活着的皇後是馮氏,太師馮熙第三女。還有一位已死的皇後林氏,是當今太子的生母。
七月,皇帝下诏立皇長子拓跋恂為太子,追封林貴人為貞皇後。同日,下令給原本養在皇後膝下的太子多擇了一位養母,馮左昭儀。
太子在冊封禮後至月影殿拜見左昭儀,行禮敷衍,态度怠慢。
明明多一位養母對他來說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無論雙方最後誰輸誰赢他的太子之位都不會因之動搖,但他卻選擇明确地站在勢弱的皇後的一邊。
可以說他蠢,也可以說他是有情有義。
看着他,月華不免想起當年的林廣蘭。明明那麼聰明,卻又那麼愚蠢。為了一個男人,不但搭上性命,還至死都要保全他……
“平身,坐吧。”月華微笑道:“你待我失禮,确實能有一時痛快。但你不怕我借你的失禮向陛下告狀,說皇後教導無方麼?”
那孩子今年隻有十一歲,并不早慧,隻有一腔初生牛犢的勇氣,驟然被月華點出破綻,一時急得不知如何應對,胖乎乎肉嘟嘟的臉漲得通紅。
月華笑道:“我不會這麼做的,你放心。”又仔細将他打量一遍,慨歎道:“我與你生母曾有同殿而居之誼。當年她懷着你時,我曾對日月神明起誓,若我能活下來,我必護佑你,如同護佑我自己的孩子。所以你放心,無論我與皇後如何相争,都不會傷害你。你隻要繼續盡你身為太子的職責就好了。”
太子聽罷,小心翼翼地試探着問她:“你與貞皇後是好友麼?”
月華笑道:“算不得好友,卻又有着過命的交情。”
這話太過複雜晦澀,太子不甚明白,追問道:“什麼‘過命的交情’?”
月華微笑道:“你現在還小,暫時還不能告訴你呢。”
太子自知今日待昭儀很不恭敬,因此不好刨根問底,便改而問她:“那,貞皇後是個什麼樣的人?”看來太後、皇帝、皇後都不曾對他提起林氏。
因為涉及太子身世,月華也不能将話說得太深,隻答道:“樣子很清秀,一看就知道是個聰明而有決斷的人。”
她答得太過簡略,太子面上露出淡淡的黯然失望。月華便又補充道:“你的眉眼有一點像她,但她面龐比你要瘦削一些。不過她懷你到月份很大時,整個人胖了一圈兒,那時眉眼便與現在的你很像了。”說到這裡,見太子神思飄遠,眸中盡是向往追慕之情,月華便道:“記得聽人說,當年魏明帝懷念生母文昭甄皇後,曾命畫師照着他的模樣為母後追繪容像。今日你若有心,不如傳宮中畫師來,命他仿着你的面容為貞皇後繪一幅像,我在旁言語指點着。過幾日貞皇後的神位入祖廟,本就需要一幅畫像,我們如今繪出來,正好用得着。相信陛下也不會反對,隻會感念你的孝心。”
太子稍稍猶豫後便答應了。
繪制畫像用時頗久,因此太子便在月影殿從上午待到了黃昏。午間皇帝來過一次,知道太子留在此處是為生母追繪容像,沒說什麼,點了點頭。他午間小寐時要月華陪他,月華輕聲笑道:“太子還在呢。難道讓我将他晾着麼。”
皇帝笑道:“他在那裡坐着不動讓畫師照着繪像,哪裡一定要你陪了?”
月華欲将手從他掌中抽出來,笑道:“今日是他第一次來拜見我,我總要盡主客之道不是?”
他手上使力握着她纖纖玉手不放。月華紅臉道:“你若非要黏人,咱們都到外間去,一同守着那孩子罷。”
皇帝這才笑着勉強起身:“好。”
眼前是太子自從有記憶以來沒有經曆過的場景:父皇支肘半卧在榻上看着他,而一位身份是他母親的人親昵地坐在父皇榻邊,也注視着他。
在這個場景裡,有父親,有母親,有他,仿佛一幅美妙的天倫之樂的畫卷。
養在太後和皇後膝下十一年,他第一次置身于這樣的場景中,心底泛起一陣異樣的感覺。
這絕非因為太後和皇後待他不好,而隻是因為從前父皇從未表現得像今天這樣。父皇一向對他隻有教導,而對皇後隻有敬重,不像今天,對左昭儀滿是愛憐依戀,而待他也有了一抹難得的慈愛溫情。
他不知道皇帝看着他時,腦海想象着的是和左昭儀那個未能降臨于世的孩子。
因月華流産時孩子尚未成形,因此那孩子不能追谥,更無陵寝,甚至在史書上都不會被提及。
拓跋宏每每憶及那孩子時,再怎麼想要哀悼,亦無處寄托哀思。
隻有此時此刻,他守着月華,注視着太子時,心裡暗暗地想,若他們的孩子活下來,正與太子年紀相仿。無論是公主還是皇子,一定會是個漂亮孩子,一定會是個聰穎可愛的孩子。
林氏之子,雖然遠遠不及期待,但此刻暫時用以代替他和月華的孩子,似乎也成全了他過去與月華生兒育女共享天倫的夢想。
皇帝近來忙于遷都的籌備,本就疲倦已極,因在月華身旁,心境安甯,便不知不覺間迷迷糊糊睡去。
皇帝自從前番生病,因床笫間貪歡的緣故,病勢纏綿,總不能除根,近幾日雖然有痊愈之相,但到底還虛。月華見他睡了,便去為他蓋上一條薄薄的絲被,以免着涼。
這時她看見皇帝眼角有一滴半幹的淚花。
大概此情此景,他也在思念他們的那個孩子。
盡管今日留太子在此繪像,本就是她事先的謀劃,但看到這滴淚時,月華心中還是猛然一陣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