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心裡像一口鐘被撞響,亦低沉地回響着一句:今日見到他時,便想這麼做了。
等那一吻的餘韻消退,她終于從那片刻的心醉神迷中回過神來,想起他剛剛說要她将來容得下月光照在别人身上,便又惱火。黑暗裡,她擡手摸索到他頸後,按着他的頸子,唇湊上去。
拓跋宏正欣喜得意,怎知她下一刻便咬了他的嘴唇,用了狠勁,咬出了血。
“你大膽!”他吃痛,一把推開她,斥道。
“臣女便是這樣大膽。陛下若一定要用強,臣女不怕被賜死在這月光之中。”
“你!”
“馮家女兒多得是。陛下看上哪個,便可以臨幸哪個,隻是臣女恕不奉陪。”她說:“我隻要獨一無二的東西。我不跟任何人分。陛下給不了,就算了。我不是非要不可。陛下——想必也不是非我不可,何必勉強,白費力氣。”
他知道她的話中帶有激将。他知道以他的聰明睿智決不可就此上鈎順了她的意。他知道确實如她所說馮家女兒多得是,他不是非她不可。
但他就是想得到。
于是他狡猾地給自己找來了借口:雖然馮家送來了四個人,但他也不想後宮馮家人太多,不如便剛好借她的“獨一無二”之說,拿她在祖母面前做個擋箭牌。用馮家人來擋馮家人,也算一招妙棋。
“朕答應你,月光從此都是你的。但朕有條件。”他說。
“什麼條件?””她口中尚有淡淡鮮血的味道。
“你也從此是朕一人的。”
她笑道:“一朝做了天子婦,難道還能有第二人麼?”
他并未與她說笑:“忘掉你從何處來,忘掉其他所有人,隻是朕一人的。”
她聞言,轉身重新開窗,回望他道:“以此為誓,陛下守約,我必不負。”
她沐浴在月光中,月光如水般洗滌過她的長發和衣裙。嫦娥入世,該是如此。
她這時看清了他的笑。
這是他第一次沖她這樣笑:溫柔,深沉,又志得意滿,很好看。
那時十四歲的她不知道,他的一步退讓,反而是他征服的開始。
魏國的所有人都知道,大魏未來的皇後,将會姓馮。那是當朝太皇太後的姓氏。
“所有人”中,自然也包括當今的皇上。
皇帝對此并不抗拒。
甫及三歲,被先帝立為太子,為此,生母李氏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他從此便養在祖母膝下。
祖母與父親并無血緣,因此并不親近,而他,因自幼繞膝的緣故,倒是很得祖母疼愛。
四歲那年,年輕的父親在太華前殿将皇位禅讓與他,自己轉做太上皇帝。父親以為将祖母尊為太皇太後,就可以将她架空,将她攝政的權力抽走。
六年後,祖母一杯毒酒将父親毒死。
父親和祖母鬥法了一輩子。
鬥了一輩子,到最後也沒有赢。
說是一輩子,總共也不過二十三年——如果将父親在他生母腹中的那年也算進去的話。
其實父親應該等。他想。二十三歲,該有很多的日子在後面,父親明明可以等。
現在祖母的娘家送來四個女孩子,讓他選。
他坐在禦座上,淡淡地掃視。
四個姓馮的女孩子。四個女孩子,都姓馮。
他知道他至少要選一個。
他選了讓他可以不拒絕的那個。
為首的少女,高挑纖細,姿色絕倫。發如烏雲,面如皎月,眉如畫黛,目如點墨,鼻如堆雪,唇若含朱。人說美貌者“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她确實有那樣的本事。
一個以馮為姓,容光可堪妝點他後宮的女子。
他一步步地走近,問她名字,又當着衆人,當着祖母,與她結月下桑中之約。
她跟他玩欲擒故縱,遲遲不來。
他在月下等她時,便知道她在玩欲擒故縱。
可他還是等了,直等到月上中天。
他在賭,賭她終究會來。
隻要她來,他便要得到她。
他要做那個赢的人。他要赢到最後,赢到全部。
他是皇帝。
她是他等待的補償。
得到她并不容易。她太貪心。
不過正因如此,他看清了她貪念背後的單純。
既然她要月光隻照耀她一人,那麼祖母那裡,他便有理由将其餘的“馮氏”都推掉了。
得到她并不容易。她會咬人。
起初是接吻時咬他。
繼而他臨幸她時,把她弄疼了,她也咬他,咬他肩膀。
他笑道:“初相識,我好歹是皇帝,你咬得如此不客氣。”損傷龍體,可是大罪。
不知她是否是仗着馮家女兒的驕矜,輕輕吻了他脖子,半帶嬌嗔道:“初相識,陛下弄疼我。是陛下先讓我疼的,總不能一點虧都不吃。”
月光之下,她綻放如一朵雪白的芍藥,嬌媚萬方。
他看穿她進宮便是想當皇後,他對她的靈魂一無所知,但他依然沉溺于她。
她的容顔和身體令人着迷。
拓跋宏漸漸感到自己淪陷在這一灘亮汪汪的月光裡。
他開始不信後羿射日的傳說:若後羿真有射日的本事,他一定先将月亮射落。他怎麼可能忍受與嫦娥片刻的分離?
他的嫦娥顯然也迷戀上了他。
她望向他的眼睛裡迷迷蒙蒙像染着一層水霧,神情如醉。
她的身體不會說謊。
每一根細密的花蕊都在挽留他,蠱惑他,取悅他。
他忽然覺得,就算把那句誓言當真,真的從此隻有她一人,他也不虧。
魏國的所有人都知道,大魏未來的皇後,将會姓馮。
皇宮裡所有人都知道,大魏未來的皇後,名喚月華。
皇帝見她第一面,當晚便迫不及待似地寵幸了她。
第二日,下旨封為貴人。按太武皇帝所定制度,在皇後下設左右昭儀及貴人、椒房等等。因現在并無皇後和昭儀,貴人便是後宮獨一無二的嫔妃。
因貴人腰腿有些不适,皇帝請了醫女來看。去太後那裡請安,皇帝親自抱貴人到宮門外,又攜手相扶,走過從宮門到殿門的距離。
皇帝顯然是有意選擇月華,太後雖然對這人選不盡全然滿意,但仍是心上卸去一塊大石,欣喜道:“如此甚好。既如此,琉璃便在禦前侍奉罷。”
若論馮貴人的資質,衆人并不意外:容貌确實是世間罕匹的絕色。
衆人隻是意外,平日裡成熟穩重、對女色似乎不甚上心的少年皇帝竟如此癡迷。
在前朝随太後聽政及向師傅學習政務時倒還勤懇如故,隻是一回了後宮,懷裡就常坐着一個美嬌娘。
他的琉璃像是不能沾地,隻能抱着,隻能沾床,沾榻,沾幾,沾案,沾浴盆,沾禦湖荷花池裡的小船,沾禦花園裡的假山。
或許是少年人初嘗滋味不能自持,短短半個月裡,他寵她寵到太後委婉暗示他和她都該珍重身子妥善保養。
這一夜,因太後發了話,月華自是不敢輕狂,傍晚陪皇帝用過晚膳,入了夜,便垂首禀告皇帝,說要回自己寝殿去。
“哪裡去?”他一把扯住她衣袖,笑問。
月華睨他一眼,嗔怪地笑道:“陛下明知故問,臣妾回月影殿去。”她現是皇帝妃嫔,已不與姊妹們同住,皇帝另賜居宮殿,又給宮殿賜名“月影”。
皇帝不松手,起身,笑道:“朕與卿卿同去。”
月華笑着将袖子一甩,雪白的臉兒染紅,笑道:“怪沒意思的,陛下跟去,和在這裡有什麼分别?”
皇帝重将她衣袖攥住,笑道:“你那屋子香,你也香。且你殿裡那張長案,高矮更合用些。”
月華拿另一隻袖子去蒙他的臉,笑道:“又來了,又說混賬話。”
皇帝笑道:“朕說那長案高矮合用,是說寫字舒服,你自己想歪了,也怪我麼?”
月華被他逗得,坐進他懷裡,雙手去捏他臉頰,嗔道:“淨說嘴。這半個月,我那張長案,自從我住過去,陛下在那上頭寫過一回字麼?”
皇帝被她搓揉拉扯着臉頰,嘴裡說出來的字都走音:“怎麼沒寫過字?你忘了,那回我用羊毫筆沾着你的——”沒說完,被月華捏住兩片嘴唇,不許他再講。
她又羞又急,臉頰通紅,連脖子和耳朵根兒都紅透了,拓跋宏見了,樂得大笑着雙臂将她抱在懷裡,笑個不停。月華羞得推他,他也不松手。
他笑了好久才停,停下來,正對着她嬌嗔的一雙美目。
拓跋宏心中一動。
她确實生得美,尤其是這雙眼睛。秋水澄澈,眼波流轉,媚态天成,宜喜宜嗔。她的睫毛尖兒每每忽閃,都像是踮着腳在他心尖上跳舞。
他莫名有一種沖動,想和她推心置腹,想讓她明白他。
可是他不能。不應該。
月華起初還含嗔帶笑,但她望着皇帝深潭般的眼睛,慢慢就忘了笑。
皇帝的黑眼睛很深邃。與其說是深潭,更像是沼澤,讓人一步一步陷進去,無法自拔。
單眼皮簡潔的線條又令他看上去幹淨純真。
他的眼神像是有力量,定定地看着人時,被看的人很難不回應他的目光,可是目光一碰,便會被他俘獲。
月華心裡漾起奇怪的感覺,她心裡一陣慌,一陣怕,想站起身來,但皇帝圈着她,不放她走。
“去更衣呢。”月華道。
他笑笑,隻好放他去了。
她心裡的悸動,或許他知道。但他不戳破。他不敢。
他心裡正發酵着一模一樣的東西,他抗拒去深思,甚至不肯去觸碰。
月華磨磨蹭蹭,有些時候才回。
“怎的去了這麼久?可是身子不舒服?”拓跋宏問道。
月華怪不好意思道:“并沒有。五谷輪回之事,陛下也問,讓人怎麼好答。”
拓跋宏笑道:“那有什麼呢?是人都要做的事,有什麼說不得的。”
“不雅麼。”
“難道我們每晚做的事就雅麼?”
月華又紅了臉:“今兒你這張嘴是不打算饒過我了。”
他一把将她又扯回懷裡,緊摟着她,在她耳後低低道:“皇祖母不許我碰你,我忍得難受,難道還不許我說幾句了?”
“就是不許。”
他笑道:“你倒敢管起我來。”
她這次沒有跟着笑,垂首默然不語,略頓了頓,才重新扭頭望着他,問道:“陛下這些天寵愛我,是把我當作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