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又問那醫者:“你知道貴人中過毒?”
“回陛下的話,小民自八年前開始便為貴人治病,當時聽貴人提起過。”
皇帝暗忖,此人八年未能将月華治愈,大概醫術有限,于是便隻重重獎賞了他,并無攬用之意。
醫者謝了恩,皇帝擺擺手命他退下,坐在月華榻邊,輕輕喚道:“月華?”
月華有氣無力地待要翻身背對他,他扣住了她手腕,說道:“随我回宮,治病,病治好了,你若想走就放你走,好不好?”
“小病而已,死不了的。陛下既然先前不管我的死活,如今何必為了一點小病而做作?”
“我……先前我以為,這裡畢竟是你家私寺,既然太後說了是讓你出宮養病,你家自不會虧待你,怎知你在這裡受了這麼多苦……還被人欺負。”
聽他說起“欺負”,月華仍閉着眼,眼角卻有大顆大顆的眼淚溢出。皇帝擡手輕輕為她拭去。她淚流不絕,他便不厭其煩。
“月華,随我回宮吧。我照顧你。這次我會好好照顧你,不會再讓你受一點苦。不會再有人敢欺負你了。你就當是可憐我,讓我把你因我而得的病治好,好麼?你為我辛苦了十一年,如今我終于熬出了頭,正是該補償你的時候。你若不随我回宮去,豈不白白受罪麼?你那般聰明的人,怎會做虧本的買賣?咱們最初在觀月樓上那次,我弄疼了你,你還咬了我一口呢。現在為我受了那麼多苦,難道白受麼?”他看着她神情逐漸松動,說話越來越親昵,到最後憑嘴上功夫逗得她竟有一絲強壓的笑意。
月華道:“我有三句話,你要聽我的。都聽我的,我就随你去。”
“你說。”
“第一,我是因為身子不好,才随你回宮治病,不是因為愛你。”
“好。”
“第二,我曾經一度病得快要死了,是适才那名醫者高澈救了我。他醫術很好,對我的身子也熟悉,我要他進太醫院,繼續服侍我。”
“好。”
“第三,這寺裡的僧人,你全部賜他們死。我不想他們欺負了我又将污水潑到我身上,所以殺他們前,你叫禁軍先将他們的舌頭都割了。”
“……好。”
月華沒想到他答應得如此痛快,張開眼睛,略感詫異地望他。與他濃郁的黑眸子眼神一碰,她連忙撇開,半帶譏諷地說道:“我原以為,你一個’仁君’,下不了這樣的狠心。”
“他們犯的,本就是死罪。”他說:“殺他們是按律,不違聖人之道。”
她自嘲地笑道:“原來是我自作多情。還以為陛下因我而甘願做個昏君。”
他認真道:“你難道不明白。我哪怕真做了昏君,外人也隻會罵你,罵你蠱惑君上。有些事,我暫時不能做,不是我不想做,而是我不願别人罵你。天下人罵我,不能傷我筋骨;罵你,卻能讓你在天地間無處容身。”他最後幾句說的其實是廢後一事。
月華默然。
外頭禀說已将罪人全部處決,請示聖上可還有其他谕示。皇帝看看月華,說道:“起駕回宮。”
月華偏開臉不看他。
皇帝道:“你身子弱,我來抱你。”彎身将她抱起來,抱到車裡。
月華沒有拒絕他。
車馬粼粼,一路回宮。
兩人不約而同都想起上次同乘。
“有女同車,顔如舜華。将翺将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顔如舜英。将翺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他輕輕吟誦道。
上次與月華同車,兩人在車廂裡郎情妾意蜜裡調油。這次他去執月華的手,月華抽出手去,不看他,看向窗外,輕輕道:“說過了,不愛你。”
他笑着歎了口氣。
雖然皇帝哄月華時的用的借口是帶她回宮治病,曉谕皇後與六宮時卻說馮貴人已經病愈。
馮貴人當年出宮,太後給的名頭是出宮治病休養。現在皇帝宣布她病愈,理所當然要迎回宮中。
說到底,她到底有沒有病、有病應該在哪裡治,本就是當權者的一句話而已。
太後駕崩,皇帝獨掌乾坤,自然時移世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