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坐着,凝視她身披血水向他走近,他身側的群狼瞬間跳躍起來,龇牙咧嘴的嘶叫,緊繃脊背向她靠近,将她包圍。
“你是河州道行軍元帥唐頌。”他挑釁的視着她問道。
她不言,斬斷一隻當先向她發起進攻的白狼的利爪,繼續向前走。
“當心,今兒晚上本汗可沒來及給它們喂食。”
她不言,從一隻狼腹中抽出她的橫刀,繼續向前走。
她逼他從座中起身,她逼他示出了自己的彎刀,刀刃與刀刃撞擊相持,他惡狠狠的朝着她哂笑:“是你殺了赤鄉。”
她不言,一腳踹開了他的腰腹。一隻狼躍起,死死咬住她的肩頭,扯掉了她的肩甲,唐頌拔出腰間的一把匕首,抛出,紮進它的一隻眼睛裡,它痛得在地上翻滾嘶吼,而她繼續向前走。
塔利視着面前的這位女将,她似乎不能被他激怒。他曾是掃蕩漠北的一方霸主,今日,他卻不能鎮定一隅,走上了逃亡的道路,他痛恨上蒼的不公,他痛恨凍雨暴雨,他痛恨漠北的貧瘠,他本可以擁有入主長安的時機。也許他不該逃,他應該像大秦的将士一般,向死而戰。
唐頌再一次與瀕死之人的眼眸對視,她讀出了塔利眼底的不甘與遺憾,血水從他的喉舌間湧出,這一次她沒有痛下殺手。
她起身時,狼群嗅着新鮮的血腥的氣息向它們的主人靠近,唐頌居高臨下的俯視他,離開他的視線,她終于開口了。
“可汗的狼群能夠果腹了。”
野獸要比人更能懂得弱肉強食的規則,它們饑餓到了極點,便會不管不顧,它們隻會拼命釋放噬/欲,忘記服從。
她聞聽着狼群興奮暴虐的撕咬聲,離開了此處,她來到甲闆上時,雨停了,她再次仰面,望見了一方澄淨的天色。
一輪新月高懸,飽滿皎潔,照徹萬裡河山。
“殿下!殿下!”一名兵員駕馬飛馳而來,撞開一個突厥兵士,将其斬落于馬下。
他來到昌睦公主近前,迅速傳遞軍報:“塔利!已誅!塔利!已誅!”
塔利被誅殺的軍情火速在戰場上蔓延,突厥一方的兵馬得知後軍心潰散,紛紛丢盔棄甲,四下奔逃。一夜之間,大秦一方以摧枯拉朽之勢,将塔利政權徹底擊垮。
蕭羽将麾下的兩萬兵馬整頓完畢,他邁過屍身血海向前走,迎面走來一人,看到他後在原地駐足,他也停駐不前。
兩人怔然對視,又雙雙邁步,飛快走向對方,他們手臂相接,胸前的護心鏡磕撞在了一起。
“蕭泓然,你還活着。”譚翔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力捏着他的肩膀搖了他幾下。
蕭羽視着他的一張血臉,也笑了起來,輕聲喟歎道:“譚雁舉,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聚集在她身邊的将領越來越多,咨閱同他們一一會面後,調馬轉首,南望陰山,她的目光越過山脊,望向長安。
良久的凝視後,她終于開口發言了,僅僅道出了二字。
“回家。”
*** ***
平康三年,九月三十。
王漢章再次來到漪瀾宮,平康帝自從把南北衙的兵權交出後,已許久不聞朝政,朝中事務全部交由以中書令段浔為首的朝臣代為經理。從此,平康帝再未踏足過太極宮,起居均在從前那位燕貴妃的漪瀾宮内。
南窗前的日光正好,平康帝伏案提筆,正在書寫着什麼,王漢章卻已急得滿頭大汗,垂首苦苦勸告道:“陛下!陛下!昌睦公主已經率軍行至泾陽了!明日就能回到長安!您得想想辦法!想想辦法啊!陛下可以授之以兵權,授之以近臣席位!但這帝位,殿下萬萬不可有圖許之心!否則,成何體統!成何體統!”
平康帝仍在揮墨,并沒有将他視而不見,說道:“王學士這幾日的進言,朕都聽到心裡去了,會有所作為的。”
王漢章終于降低了自己的聲調,擡頭看向平康帝,那張沐在光影中的龍顔看起來坦然平靜,這使得他放下心來,也許平康帝正在書寫聲讨昌睦公主謀求不正的天子诏令,他連日裡的苦口婆心終究沒有白費。
平康三年,十月初一。
南度陰山,再一路南回,所有軍鎮州縣的城門為她敞開,她暢行無阻的回到長安,回到這一座她無比熟悉的宮城。
馳馬于朱雀大道上,兩道周圍站滿了從旁目睹的百姓,她不知他們對她的态度,也許是瞻仰,也許是唾棄,也許僅僅隻是旁觀。
人頭攢聚,這一方天地裡卻落針可聞。她将塔利的人頭抛在朱雀大道上示衆,引發了一陣驚呼,但是人群中沒有騷動。
她一直視着前方,馳向太極宮,馳入承天門。
這一日的清晨,起居舍人方晗照舊前往漪瀾宮服侍君主,昌睦公主率軍南回,他需要去問明平康帝的态度,他躬身立在殿外,幾番請示,卻沒有得到回應。他面對殿門,試探着伸出了手,殿門吱呀作響,沒有上鎖,輕易地被他推開了。
他邁過門檻,一瞬間想要擡眼,卻拼命抑制了那股沖動,秋風拂檻,平康帝的袍尾懸在半空中,輕輕的蕩進了他的眼簾中。
他回憶起昨夜來,平康帝終于停筆不再書寫,對他說:“夜深了,愛卿平身吧。”
他領命告退,退出殿外下階時,他聽到身後傳來了平康帝低聲吟唱的一首曲子。
“問人間誰是英雄?有骊酒臨江,橫槊曹公……多應借得,赤壁東風。更驚起南陽卧龍……鼎足三分,一分西蜀,一分江東。”
方晗行至南窗前,捧起平康帝的遺作,那是一封發自于平康帝筆下的罪己诏,平康帝在诏書中承認了自己當初矯诏篡位的事實,他沒有指控太後楊培芝、宗正寺卿徐彬碩這兩位同謀,而是将罪責攬于一身。
咨閱下馬,拾級而上時,太極宮的大殿中傳出了沉重的喪鐘鳴響,一聲,一聲,接連不斷。她駐足,又邁步。
行至丹墀上,方晗行至她的面前行禮,又行至階邊,深深躬下身軀,高聲宣告。
“陛下駕崩!”
他聲調顫抖,再三宣告。
“陛下駕崩!”
“陛下駕崩!”
咨閱抿唇,緊閉口舌,她壓抑自己,屏息靜氣,可她的喉間還是不住的顫抖,一行眼淚從她的眼尾滑落。
她阖眼,深息,靜待涼風将她的眼淚拂落,她的身後有人在等待,她不會讓他們等待得過久。
她回過身,以昂首之姿面向丹墀下的群臣,面向這座王朝,面向大秦的萬裡河山。
群臣仰視,望見了一座王朝的未來,望見了那雙眼眸中睥睨天下的傲然與一份俯瞰蒼生的悲憫深緻。
中書令段浔從朝班中出列,行至階邊行大禮,朗聲道:“請殿下進登大位!”
一臣呼應,群臣相應,他們的呼聲掩蓋了鐘鳴聲,響遏行雲。
“請殿下進登大位!”
“請殿下進登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