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三年,臘月初八。
席淺潾推開了那扇久閉的殿門,栖身于其中的一人擡眼笑視他:“司馬大人,别來無恙。”
席淺潾同他對視,也笑,笑得極其淡漠,“大監,别來無恙。”
溫緒笑問:“今日司馬前來,是為了?”
席淺潾颔首,對站在一線光明裡的他說:“君上下旨,解除大監所在殿所的一切警衛。”
溫緒笑意更深,“公主殿下食言了。”
席淺潾有些失望,他未能從對方臉上看到一絲波動,但他還是同情的看了他一眼,轉身離開了。
殿門閉合,溫緒擡眸看向透進窗内的那一道微弱的光線,塵埃如雪,紛紛揚揚的飄落,他阖眼沐浴其中,無聲而笑。
席淺潾一路尋找,來到東宮以西的那處亭子,她身穿一襲華麗的龍袍坐在階邊,伸手逗着一群野貓。平康帝三個月的喪期已過,今日是新帝,是她的登基大典。
“瑪瑙不見了。”她撫摸着一隻狸貓說道。
“臣派人去找。”他應聲。
“不必,這兒不自由,她一定逃出宮外去了,她一個人在外也能活得很好。”
席淺潾躬身:“君上,大臣們都在候着了,還有一刻鐘。”
咨閱起身,離開了貓群,向太極宮的方向走,邊走邊說:“今後,我不會再來這裡了。”
席淺潾道:“臣派人來照顧它們。”
“不必,它們會自尋活路。”
席淺潾點頭,兩人之間出現了沉默,他再三躊躇,終于還是開了口:“君上,那間殿所,已經清退警衛了。”
“我知道了。”
清退溫緒身邊的警衛,便是将他置身于危險之中,他是突厥的間人,朝中想要找他尋仇的人有很多。這與她當初的話語相乖,曾經她說,她要他永居牢籠,聽聞她平天下,開盛世。
“君上,之前您說……”席淺潾試探着問。
身邊人笑了笑,回答道:“他沒那麼重要了。”
兩人再次沉默下來,轉入一條甬道内時,她忽然駐足,即刻又邁步,在短暫的停頓之間問道:“他,可曾有話?”
席淺潾躬身回答:“無。”
她背對着他颔首,再也無言。而他回想起了方才那一片刻。
他轉身離開了,又駐足,在殿門閉合時問道:“你可有話,要轉達給她。”
他的身後一片寂靜,他以為他無話,邁步要走,忽而聽他輕聲笑了起來。
“我讀過大秦最美的詩篇。”
*** ***
昌睦初年,八月初一,卯時。
秋闱在即,按照大秦科考制度,各地學子在鄉貢,州試錄取合格後,十月入京參與會試。因為一州府都督或刺史每年要到京都彙報地方官員的考課情況,與考官對定考第,并進貢當地的土特産品。各地鄉貢的舉子也由他們貢于尚書省,所以舉子們入京趕考也謂之“随物入貢”。
各州縣都督,刺史皆以十月二十五日至京都,十一月一日戶部引見。因此,舉子也必須在十月二十五日到京,并于十一月一日與吏部交接。
戶部南院堂内席不瑕暖,各方官員來往匆忙,門前不時傳來故友舊交之間的寒暄見禮,施州刺史離開後,進入堂内的是黔中道錦州刺史翟于興。
戶部署下倉部司郎中李鳴接見他入席後,接過對方呈遞上來的牒文客氣道:“聽說今年錦州大豐,向州牧大人道喜了,看來翟兄治政有方啊。”
翟于興接過堂下胥吏奉上來的熱茶,忙擺手笑道:“不敢當,不敢當,與聖德洪恩相比,本官不過是負暄之獻而已。”
牒文内記載着每個州縣當年春耕秋耕的收成以及賦稅,李鳴大緻翻看過後交由本司的下屬員外郎等人查驗,又提到了科考,“錦州今年的入試情況如何?”
翟于興放下茶盅,歎了口氣道:“還是老樣子,自是不比江南道、都畿道人才濟濟。”
李鳴嗨了聲道:“屆時放榜,還不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您這時候藏着掖着做什麼?說吧!錦州幾人?”
翟于興伸出一隻手道:“本州中舉者隻有五人,這五人還都是女郎!您說說!您說說!”
李鳴聽後哈哈大笑起來:“錦州的男娃娃們往後去可要急眼了!”
“那怪誰呢?”翟于興氣的吹胡子瞪眼,“都給糊了名的,閱卷的大人們哪認你誰是誰啊?他們考不過人家女郎,怪他們自個!”
*** ***
昌睦初年,八月初八。
徐硯庭授課結束後離開四門館,又乘車來到雲漢齋照看了一陣生意,今天是中秋節,夜間長安城中不設宵禁,齋内的生意要比往常忙上許多。
她與齋内的侍者對照賬本,一頁看完,侍者翻開下一頁,她的目光随着紙頁微擡,無意間掃到了齋内的一隅,那裡有一人隐約同她對視了一眼。
她垂眼後怔了怔忙又擡眼,那個角落裡已經沒有人了,齋内的客人很多,她步入他們中間一人挨一人的确認,不是他。
她回頭,看到一人的背影恰在此時從門口處離開,她追上前,追到大街上,茫然四顧,擁擠的人群經過,将她推搡。
她凝神,伸手,握住了人群中一人的手臂,她向前追,他掙脫,她再次伸出手,人潮洶湧,将她輕輕推至他的身後。
“高枧溪。”她念出他的名字。
他背身而立,沒有回頭:“姑娘認錯人了。”
硯庭辨認出他身上甲胄的編制所在以及花樣紋理,他是伊阙道的一員兵士。“這位将軍,”她說:“君上請我為她做一幅畫,關于西征軍的,可是畫中的場景我并未親眼目睹過,也許,你可以幫助我麼?”
她等待着,等待良久,等到今夜的月亮到了最圓最亮之時,他終于轉過身,視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