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
“殺!”
“殺!”
……
玉旌帶着她向前方馳去,向人群中馳去,浪潮聲中夾雜着無數呼叫聲、喝罵聲,有一句突厥語她聽得懂。
“伏兵!”
“有伏兵!”
突厥的人馬陷入慌亂和恐懼之中,來不及列陣,有潰亂的先兆,而她,必須讓這樣一種先兆成為事實。
“梅督人呢?還沒到麼?”
梁熙君驅馬靠近她時,唐頌質問,話音剛落,一人的喊聲如雷貫耳:“唐将軍,本帥來了!”
梅向榮駕馬從她身旁經過,一把花白胡子已被大雪染得全白,“怎麼?還算及時吧?”
“及時!”唐頌沖着他笑。
梅向榮仰天一聲大笑,甩下她往前馳去,背着她說:“世子爺的三萬兵馬約摸也快到了!本帥先上了!”
這位老将一馬當先,他的橫刀最先刺入了突厥兵馬的軍心,唐頌緊跟其後,率領八百先鋒向前沖殺,梁熙君啧了聲,驚歎道:“這老頭兒,關公在世一般!”
唐頌聽聞此話,不禁發出一聲暢快的長笑。
她尚且不算一位久經沙場的将,但她十分清楚的知道如何精準的切入敵方軍伍中,她的肩甲撞開了一個突厥兵員胸前的護心鏡,那股反力險些将她推下馬,她側身下墜,攥緊辔策,再次安居馬上,同時後仰躲開敵手向她揮來的一把彎刀。
她的橫刀擋開它,劃開它主人的咽喉,血水一刹那飛濺,追随她而來,濺滿她整張臉。她在濃稠血腥中閉眼再睜眼,屏息後再呼吸,揮刃後再落刀。
是的,她對殺人這件事已經駕輕就熟,但是她偶爾也會感到矛盾,在品嘗到血腥的同時,她是多麼的想從它們的糾纏中抽身離開。
她北望,從混亂中辨認出突厥軍伍中的一面帥旗。
她調轉馬頭,向它追去,側身的方向有人馳來,她瞥了一眼,目光定格,三萬兵馬将大地上的積雪踏得玉碎飛濺,她的增援到來了。
“殺!”
“殺!”
“殺!”
雄渾的鼓聲奏響,主将的戰旗在暗夜中招展,獨孤上野穿過雪霧馳來,高聲喝問:“唐頌!我跟上了麼?”
唐頌看向他身側的許一丁,颔首笑道:“時機恰好。”說着她再次北望,“不知突厥的主将是誰?想是有來頭。”
獨孤上野沿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勾唇笑道:“追。”
突厥的兵馬散亂成了兩個隊伍,一隊逃向南方,一路逃向北方,獨孤上野迅速排兵部署,一萬五兵馬向南追擊,另外一萬五兵馬向北追擊。
突厥主将在逃亡過程中分派人馬迎敵斷後,唐頌看着攔在她面前的幾排暗影,咬牙暗啐一聲。
她逼視前方,勒馬停留片刻,吹響一聲鷹哨,刃出現在上空,在她的頭頂盤旋,身旁的銀子怒聲低吼着,待玉旌撒開蹄子,它們跟随它向那些暗影撲去。
鷹爪俯沖,刺穿突厥兵士以及他們戰馬的眼睛,犬牙咬合,撕爛他們的筋骨皮肉。
她與他們的馬頭交錯一瞬,從人群中撕開一道裂隙,玉旌兩隻前蹄躍起,它在她的牽引下高揚脖頸,發出一聲長長的嘶鳴。
突圍。
追尋。
她死死凝視那面懸浮于暗夜中的帥旗,向前追趕,絕不讓它離開自己的視野。
“駕!”
“駕!”
唐頌呼進滿口的雪,它們像是粗糙的鹽粒,辣得她鼻腔裡發酸,嗆得她發咳。
她屏息忍耐,又放聲高喝。
“駕!”
“駕!”
正當她離那面帥旗幟又近了一步之時,身後有人追來,唐頌猝不及防,身子不受控制的後仰,被拉下了馬。
她的脖頸被突厥兵士的繩索完全套住,後背重重摔在了雪地裡,對方喝馬,一路将她拖行。她兩手扣進繩圈内,卻徒勞無力,她越是掙紮,那道繩索就栓得越死。
她拼命擡起頭,看向自己靴尖所對的方向,突厥的那面帥旗逐漸從她的視野内消失了,積雪在她的臉側不斷飛濺着,塞滿了她的口鼻。
玉旌和銀子回身向她追來,可是它們也無能為力,她窒息,腦穴處爆滿了青筋,但是她并不害怕,她望着始終追随她的兩隻身影,一手抓緊繩索,一手顫抖着探到嘴邊,吹響鷹哨,起初是微弱的一聲低鳴,她竭盡全力,再次吹響。
刃聞聲而來,雙翅下的陰影從她臉上掠過,向她身後滑行而去,一聲慘叫忽響,駕馭馬匹的突厥兵士被刃抓瞎了雙眼,滾落在地。
然而拖行她的馬匹受了驚,毫無方向的死命狂奔起來,在它變向的時候,那道繩索牽拉她的力量略微松弛了一瞬,銀子趁此時機追上了馬匹,向它的咽喉處撕咬,馬匹掙紮時降低了奔跑的速度,唐頌一手摸向腰間,摸到她那把水晶鳳紋手柄的匕首。
她握緊刀柄,舉向頭頂,鋒利的刀刃很快切斷了那道繩索,那匹馬失去負累,甩脫銀子的撲咬,逃進了夜色中,再不知所蹤。
唐頌跪在雪地裡,擡眸看了眼它消失的方向,又沉沉垂下脖頸,大口的喘息起來,她呼進的是寒風,是冰雪,它們頂撞着她的五髒六腑,在她的腦顱内聲嘶力竭的叫嚣,她又難受的幹哕起來,再然後是劇烈的咳嗽,直到咳出了一口血。
她強忍疼痛和眩暈,渾身顫抖着倚刀起身,再次牽過玉旌項上的辔策,銀子靠近她,伸出舌頭舔她的臉,卻舔了她滿臉的血,她撫摸它的腦袋,聲音沙啞的誇道:“好狗,本帥的好狗……”
命懸一線,可是,隻要有一線生機,她就會抓住,情願戰到死。
翻身上馬,她擡眸遠望,前面不遠處是居延海,海的後面是虎口山,她生生吞咽一口風雪,啟唇高喝。
“駕!”
“駕!”
海面上的鹹濕猛地一下撲面而來,激得她心顫,當下的視野要比冰天雪地更加開闊,居延海裡倒映着一整個暗夜,天地在此時融為了一體,浩大、深靜,有一種誘人迷失的美。
她在海邊勒馬,舉目遠望,那面帥旗再次浮現在她眼前,突厥逃出生天的那隊兵馬在虎口山的山根處也停下了步伐,他們調轉馬頭回身,同她相望。
唐頌看向其中一人,他立于軍陣的最前端,顯然是主将,對峙片刻,他驅動身下的馬匹,向她走來,在她視野的邊緣站定。
她望穿迷亂紛飛的大雪,谛視他,像上一次那樣,他在她的注視下,勾起唇角,挑釁般的笑了,接着那絲笑容逐漸隐于夜色。
耳邊的嗡鳴聲在這一刻乍響,唐頌僵坐在馬背上,不知過了多久,她從高處跌落下來,她踉跄無力的走向海邊,跪下膝蓋。雙手支撐在雪地裡,她擡眸,看向了海水裡。
一面澄淨的鏡面裡,映出她的臉。
她阖眼,埋頭紮了進去,海水隔絕了她與這一整個人世間,在這裡,她失去了聽覺,聽不到任何,想不起任何事情。
沉溺許久,她将自己從海水中打撈上岸,再次偃卧在了雪中,她張着眼,任由那些塵屑落進她的眼底,然後化成水,從她的眼角流下,繼而幹涸。
她終于還是要想起來一些事情的,那是支撐她活下去的過往,雖然它盡是傷痛。
“唐頌!”
“司長!”
她的視野内出現了一些人的面孔,鐘黎、梁熙君滿臉擔憂的俯視她。
“唐頌,你沒事吧?”獨孤上野上前追問。
唐頌不言,搖了搖頭否認。韋笙向虎口山的方向望了眼,暗罵一聲說:“他們上了山,就不好追了。”
“遲早,我要親手殺了他。”唐頌突然道。
“誰?”幾人垂頭看着她,齊聲問道。
“赤鄉。”
“你是說,”獨孤上野又望了眼虎口山,皺眉道:“今晚突厥率軍的将領是赤鄉?”
唐頌點頭默認,重複道:“我要親手殺了他。”
梁熙君向她伸出一隻手,踢她的靴尖,“先起來再說。”
唐頌遞手給她,借她的力起身,問道:“甘州一面怎麼說?”
獨孤上野道:“梅督跟蕭羽他們已經率軍去圍城了,涼州一面咱們也派人去通報軍情了,甘州,勢在必得。”
一行人往回趕,途中他們路過了今夜的戰場。
人們的血水抛灑在無邊無際的白色荒野上,滲透進它的肌理,像是一尾一尾鮮豔的胭脂痕。
上蒼從來擅長收拾殘局,它并不熱衷于濃妝豔抹,當它覺察出自己的妝容過于濃重時,便會擡手在面上敷上一層一層的玉酥,以此來遮飾所有,而那層潔靜的表皮之下長埋腐朽的屍骨。
這就是當下世間的形魄,美麗,同時殘忍、虛僞。
在距離甘州大約十裡處,漫天飛雪中,一叢烽火忽然從甘州前方的烽堠上燃起,隔得這樣遠,他們似乎聞聽到了火流與嚴寒激戰時,此起彼伏的嘶叫聲。
一行人不禁勒馬駐足,望向西方,又一叢烽火驟現,出現在了肅州以西的烽堠上,那裡是玉門關。
唐頌眼底映着那簇烽火,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