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正。
鄯州城北面城門大開,唐頌斜挎她的橫刀,在城内城外所有兵将的注視下穿北門而出。
“唐将軍!”城樓上有士卒高喝:“我們不怕打仗!”
“對,我們不怕打仗!”
“咱們不怕打仗!”
一呼百應。
他們有他們的傾向。
唐頌擡手握在刀柄上,繼續向前走。她穿過北門外駐紮的大片軍營,行至空曠地帶。
身後有成千上萬名将士的目光注視着她,而她的面前隻有兩人,松珏的妻與子。她還記得自己親手斬殺羅追那一刻的感覺。
她平複心底的戰栗,掌心的顫抖,斬滅了那雙絕望的眼眸。血水瞬間濺射在她的兜鍪、肩頸上,她什麼都不願去回想,隻是将呼入心肺間的血腥再次緩慢的釋放出來。她不知自己是否解恨了,她隻是驅使着自己,想要去那麼做。
眼前這位婦人再次朝她下跪,她明白,她手中掌握着決定她生死的權力,那把刀刃随時都可能會落下來。
她看着她逐漸蓄滿淚水的眼眸,她似乎已經喪失了求生的欲望,空洞的眼眶裡同樣充滿了絕望,嘴唇哆嗦着,說着些什麼,叩頭祈求。她看向她的兒子,那雙幼小的眼睛尚未窺探出自己命運幾何,他隻是受到了母親的感染,眼底的驚恐是無知的驚恐。
唐頌潛入她的淚水中,沉默良久。
一人走到她的身邊,她發髻上的紅绫被風吹拂着,掠過她的眼角。
唐頌偏臉,看向她。蕭岚繪同她對視,微微颔首。唐頌拔刀出鞘,邁步行至那對母子身邊。
她擡眸視向前方,寒聲說道:“圍兵者,圍其三面,開其一面,以示生路也。此乃大秦三驅之制。今日我允許你自擇一面為生路,回國後告知比贊王:如若吐蕃膽敢再次侵擾大秦,屆時,我們大秦将士勢必報仇雪恨,将吐蕃王室、族人一個一個誅除幹淨。”
那婦人不懂她的話語,驚恐萬狀的看向一旁,蕭岚繪面對她,用吐蕃語将唐頌的告知複述一遍。
那婦人聽後,面上流露出難以置信的驚喜神色,向她們連連叩拜後,抱緊懷裡的孩子,轉身向前方跑去。唐頌凝視着她的背影,她越跑越遠,跌倒後再爬起來,繼續向前拼命的邁步。
晨光如水,有人在向着他們的彼岸泅渡。
唐頌調眼,向蕭岚繪颔首緻謝,她收刀,迎着萬千目光的注視往回走。
此刻,她不再去探究主張議和的一派看法如何,主張以戰止戰的一派看法如何,她不再去探究,倘若她的父親和哥哥們泉下有靈,他們的看法如何。
她選擇,不去背叛自己。
步入城中,滿城肅靜,沒有人指責她的選擇,沒有人質疑她的選擇。
她駐足,擡眸望向城樓之上,又望向城中,她與那萬千雙眼眸一一相視。
這是她與他們之間的默契,這是他們對她的尊重。
止兵戈,安黎庶,再立社稷。
這是河州唐氏出身的唐頌在這一刻作出的選擇。
城樓之上,昌睦公主從城下收回了目光,轉身來到城牆另一側,遠眺涼州所在的方向。
身旁一人問道:“不知唐頌的選擇是否與殿下的傾向一緻?”
咨閱淡聲一笑,反問:“博士,你知道我的答案,不是麼?”
走,一直向前走,走向城池深處,走出身後所有人的注視。
唐頌再次駐足,她攥握那把橫刀的刀柄,撫摸着它的紋理,阖上了眼睛。她強忍,逼退了眼中的潮濕和心底翻湧而出的的酸意。
“唐頌!”
有人叫她的名字,她睜開眼睛。
上官蒼蒼和獨孤上野兩人駕馬弛入城中,蒼蒼看到她,匆忙下馬,牽起她的手,氣喘籲籲的說:“唐頌!河州!河州尚有幸存的百姓……”
“唐頌,”獨孤上野在蒼蒼話語結束後緊跟着道:“你應該回河州一趟。”
唐頌臉上的驚詫一瞬而過,她回過神倉促點頭,倉促喝來白旌,跨上馬馳出南面城門後,又調馬回身朝向城内。
蒼蒼沖她揮手,催促她走,“你走你的,我們在鄯州等你回來!”
據上官和獨孤兩人所說,順永四十年間,吐蕃吞并吐谷渾後,吐谷渾幸存下來的民族流亡至大非川一帶,依傍青海湖西側安定下來,之後,他們以放牧所得的産出,比如牦牛、羊、馬匹、毛氈、肉奶、青稞等與附近鄯州、河州的百姓們來往互市,得以維持了部落的生存。
河州、鄯州被吐蕃占領後,兩州幸存下來的百姓便逃亡到了他們所熟悉的大非川一帶,得到了吐谷渾部落的收留。
在聽聞河州和鄯州相繼克複的消息後,部分百姓們決定回遷,回到大秦故土,而他們之中,可能有唐頌的母親彭氏。
母親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阿弋,單名一個弋字,父親喚她阿弋,從她自幼記事以來便是這樣。母親總是沉靜的樣子,她會團聚所有的母親、妻子默默為他們的丈夫、兒子縫補冬衣。這樣,他們就能風雪無阻的去守望邊境。
邊境對待她的母親是殘忍的,母親跟她目睹了同樣的事實,她在此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兒子。河州失守後,唐頌從來都不敢真正的去探究母親的下落,沒有聽聞,沒有見到,也許母親是有去向的,她不願去面對那個最壞的結局。
順永四十三年,她離開河州奔赴長安。
上馬後,她說對哥哥唐鈞說:“天涼,哥哥帶母親早些回府吧。”
哥哥沒有回應,母親走到她身旁,接着擡手。她俯身,母親系緊她狼皮大氅的領口,捧着她的臉輕撫,母親含淚望着她笑了笑,什麼都沒有說。
唐頌高聲喝馬,從母親那雙淚眼中掙紮而出,向河州的方向馳去。
唐氏一族的祠堂沒有被入侵的吐蕃兵馬摧毀,可能他們對這個世代鎮守河州的家族尚存一絲敬畏之心。她今天終于獲得了再次步入其中的勇氣,将哥哥唐鈞的牌位安置在了父親唐騁和哥哥唐銘的牌位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