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頭狼像是成了精,耐心的跟着她走,她強自壓下心跳,屏息邁步,越走那雙爪子按在她肩上的力道越沉,她幾乎能感受到狼舌上面的肉刺準備刺穿、吮吸她喉管裡血液的獸/欲已經到達了極點。
天光在城牆下辟出陰影,陰陽交接的那道界限筆直分明,唐頌垂眼看着自己的足靴緩慢向前走,在踏出陰間,步入陽界的那一瞬間,她猛然蹲下身,翻滾後撤。
那雙鋒利的爪尖與她的甲胄摩擦,發出一聲詭異扭曲的調子。
她拔出橫刀回身,擡手抹去了額角的冷汗,那頭狼前爪落地,在殘雪上踏出缭亂的痕迹,它龇牙咧嘴,頭頸貼地,正在蓄勢,與她眈眈相望。
與此同時,隔着一道城牆,一人的慘叫聲傳來,人和獸扭打撕扯的動靜開始在巷道内回蕩。
有人遇害了。
這樣的聲響越來越多,越來越混雜。她面前這頭狼受那聲音的刺激亢奮起來,弓起身向她逼近。
唐頌凝視那雙獸眼,心底湧出無盡的哀傷,她并不畏懼,隻是哀傷。
她含淚冷笑,高喝:“銀子!”
銀子從一處角落裡飛出,沖到她的身邊,她流着淚,笑着撫它的頭,“今兒你得認清狼樣子了。”
銀子識透了狼眼中的惡意,放聲吼叫,在唐頌的一聲命令之後,飛奔上前。
“殺。”
獸牙與獸牙相抵,殘暴的撕咬,咬出血腥。這股氣味吸進肺腑間,遊遍全身,唐頌骨子裡隐隐作痛,她揮刀,刺向那枚獸心,深入,剖開,使無盡的血腥流出。
可是這樣不能解恨,不能洩憤,那狼嘴裡吐出狼舌,林立的肉刺讓她覺得驚悚又惡心。她需要更加濃稠的血水來喂飽她的刀。一擡眼,十多名吐蕃兵士正在眼前,手持彎刀向她沖殺而來。
她揚唇,向他們迎去。
血水噴濺,模糊了陰陽的交界處,她的眼眸在光影轉折間忽明忽暗,那血水也逐漸模糊了她的面容。
厮殺會帶來痛感,引出快意,快意壓制疼痛,帶着她在一柄一柄的彎刀下痛飲血腥。
她視那些人如飽滿的血囊,嘗到敵人的鮮血,她才覺得自己是在活着。
後來,她等到了援兵,才終于感到了疲累,她靠在城牆上,無力的滑坐下來。銀子趴在她身邊,勾着脖子,舔舐着自己的傷口。
她擡手,輕輕撫摸它的顫抖,安撫它,“痛麼?”
狼群的哀嚎聲漸被平息下去,唐頌擡頭,目光看向對面的城牆,再往上看,殘陽如血,它的冷意沿着磚牆的紋理流下,籠罩她,浸透她。
太痛了,她太痛了,每當她獨自一人,平靜下來,想起哥哥時。
數十米開外,他駐足,望着她。
落日嵌在城池的盡頭,被城牆分割整齊,垂下一簾深紅的幕布,照得她滿身血光,她倚靠在牆上,倚靠在自己的橫刀上,将自己丢棄在殘雪中,她靜靜的仰望,似乎是在忏悔,她沒有哭泣,眼尾宣洩出來的也是忏悔。
她幾乎被它吞噬。
他邁步,疾步走向她,走近她,在她面前蹲跪下來,卸下她手裡的刀。
他擁她入懷,死死的擁緊,他深嗅她的耳頸,阖眼,逼退眼底的濕潤。
他不會質疑她任何一個決定,他永遠會擁護她的決定,可是這般,他的心底為什麼會如此之痛。
他想讓她等他回來,他想為她擋下狼牙逼近她時的那股勁風,他想,敵人的鮮血噴濺時,應當同時沾染她跟他兩人的铠甲。
他想,卻無言。
“秦戎钺,”她在他臉旁輕聲說:“你該早些回來的。”
“我該早些回來。”他終于可以不再沉默,“回來時聽他們說你入了蘭州,這一路我擔心的要命,要死,頌頌,你明白麼?我秦戎钺很自私,頌頌,你偶爾也該顧及一下我的感受。頌頌,我想你在意我。可以麼?”
她額頭抵着他的肩,聽他頻繁的念及她的名字,聽他患得患失的腔調。她輕輕的笑,輕輕的落淚,“秦戎钺,我在意你,很在意,在意的要命。”
這一次,她很好的保護了自己,身上的傷勢輕微,可是她聞聽他的心跳時,她的心底會莫名生出疼痛,痛得鑽心。
“秦戎钺,秦戎钺。”她癡笑,“我再也不要離開你了。”
————
平康二年,三月十七。
蘭州城門處。
羅追跪在地上,擡頭看到一人向他走近,他認得她,拖着一副殘軀開始瘋狂的掙紮。
她走到他面前,摘下封他喉舌的禁锢,羅追桀桀慘笑着,面容扭曲的吼叫,“唐鈞的人頭是我拿的!你哥哥的人頭是我拿的!你們全家都是我殺的!”
她仿佛充耳不聞,靠近他躬身,低沉的嗓音鑽進他心裡:“說好的,一命換一城,吐蕃王卻在蘭州設下埋伏,明着撤軍,暗地裡卻還留了三千人馬玩了出空城計,可見沒有誠意。這說明什麼?你已經被吐蕃王室抛棄,成了一枚棄子,隻可惜,吐蕃王賠了兒子,也失了蘭州。”
羅追深知自己的命運,可是臨死之人并不甘心,他把怨恨發洩給了眼前之人,“唐銘是我殺的!唐鈞也是我殺的!你的哥哥們都是我殺的!你……”
唐頌再一次跟瀕死之人的眼睛對視,那裡面是無盡的絕望,她不敢想象唐銘和唐鈞生前最後一刻的眼神。
羅追頭顱落地,被高懸于蘭州城門外,他的肉/身會日漸腐爛,化成一具枯骨。
這是對吐蕃和突厥的警示,也是宣戰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