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二年,三月十五。
蘭州,崇信縣。
崇信烽堠上,吐蕃的士兵警覺的瞭望着蘭州以東的地域,阒寂無人的天幕下,殘雪吸收夜色,泛着幽冥的光,像是深海裡的波紋。
忽然,一陣馬蹄聲傳來,踏在了他們的心弦上,一個月前,大秦剿殺了吐蕃一萬兵馬,扣押吐蕃王子羅追為質,吐蕃一方處于被動,不能再發起下一步的進攻,雙方僵持的這段時日裡,大秦一方必定在籌謀,在醞釀,不管對方預備利用羅追達成什麼目的,今夜,來自原州的使者終于釋放了信号。
一人一騎均穿戴甲胄,周身氤氲着金屬的光澤,那使者像生出了金翼銀翅,撕裂夜幕,飛奔而來。月光從天際的缺口處大肆流淌下,真如大秦詩人筆下的俠客:
銀鞍照白馬,飒沓如流星。
來人停在烽堠近處,停在所有人的視野中,仰面望向他們。
這一眼看得他們心驚,是位女郎!
她沒有穿戴頭盔,所以目光無所遮攔,谛視烽堠之上,摘下肩背上的弓,從箭筒中抽箭,瞄準,射出。
她的目的不是進攻,所以吐蕃的兵士們隻是搭箭防備,默默注視她,一襲強風襲面,她的箭頭擦着他們的耳目飛過,釘在了他們身後的城牆上。
烽堠有三十米之高,可見她的臂力與準頭。
她并沒有當即抽身而走,她仍面向他們,微微勾唇。她笑了,那是明目張膽的挑釁,夜風助長了她的笑意,在他們耳邊隐約響起了一聲嗤。
其中一個哨兵忍無可忍,一箭射出,卻隻追到了她的背影,那箭撞上夜的築障,折斷了頭頸,而她早已将他們抛在了身後。
領頭的哨兵摘下牆上那隻箭,上面帶着一截殘肢,是被齊根斬斷的人的拇指,還有一封信箋,書道:
“三日後交質,羅追之命換兌蘭州。特備賜赉,敬請笑納。”
三日後,唐頌快馬加鞭,從閖田烽堠趕回原州。
“吐蕃答應了交質的條件,”她風塵仆仆,還未坐下身便道:“鋪裡的探子探得:他們正在從蘭州撤軍,我帶人去踩道,排除城内所有潛在的威脅後,咱們再前往駐軍。”
一衆同僚視着他,面露不安。燕序齊關切道:“唐頌,你手下僅有五十名花鳥使,憑借這些人手前去探路是否過于冒險?”
“這是我們一同商量的結果,”唐頌端起手邊的杯,淺抿了一口茶道:“也是他們那幫人催着讓我來的,總得有人前去哨探,我跟我的人是當下最合适的人選,我們是整個行軍隊伍的最前線。”
一旁的梅向榮對她的決定不予置評,顯然這位老将默認這樣的戰略。常子依急了,“那五十個人也太少了!你們……”
唐頌放下杯盅,輕聲打斷他的話,“栖同,眼下原州隻有五千人馬,咱們必須維持兵力,就算調來了其他地方的兵力,本回的任務還得由我們這五十人前去執行。”
常子依張口還要再說,昌睦公主帶着唐頌來到了外間,私下裡叙話,“再等兩日,等四哥和表兄的兵馬到位,添些人手再做部署。”
唐頌認真的視着她,“昌睦,行軍打仗,必須斟選最優的方略,這當中最忌人際私情,任何人都不該是例外。”
軍情面前,不論人情。
咨閱不得不承認,她在朝堂斡旋的手段與戰争的無情相比,還是相對溫和的,文柄之間是溫柔的絞殺,而兵柄之間是純粹的厮殺。
假設吐蕃有詐,在蘭州城内設下埋伏,那麼唐頌的這一選擇很有可能是有去無回的選擇。
唐頌這類人的軸心穩固強大,她要報仇,她有使命,她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一往無前。
咨閱隻有尊重她的決定,目下,許可她,與她相互砥砺,是對她最大的尊重。她默默颔首,唐頌擡眼望出廊外,“昌睦,我的這幫手下,如有人遭遇不測,将來請朝廷給予厚恤。”
“唐頌,我答應你。”咨閱承諾:“吾之一言九鼎。”
唐頌臨行前,蕭羽追了上來,“唐頌,留步。”
他陪她走到她的馬跟前,“我可以跟你一起。”
她擡眼,望出他的肩線,望着極遠的天邊笑道:“洛城的一批鋼材馬上就要到原州了,給我們花鳥司鍛身漂亮的戰甲吧,有花有鳥的那一類。”
她說完,回眼同他對視一刻,牽過馬騎上後,又沖他笑,“提前謝謝你了。”
她走遠了,蕭羽追望她的背影,她躍馬揚鞭,馳入了晴空裡那輪正在西移的紅日,融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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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初,經過崇信烽堠時,它已經人去樓空了,唐頌留下五名花鳥使駐守,帶領其餘的人手前往蘭州。
蘭州城門洞開,她看穿它,半扇夕陽正坐于一道城牆邊緣,那是一抹均勻濃郁的顔色,像迎親時,締結新娘與郎君他們之間的那枚繡球。
她等候,半個時辰後,鐘黎一行人身披紅豔從城中出來。“烽帥,”他彙報:“粗略探了一遍,沒見着人影兒,不過不能确定就是空城,範圍太大了。”
“你留在外頭放哨,”唐頌說着看向韋笙,“我倆帶人再去探一遍。”
她跟韋笙各帶了屬下,共計二十個人,入城後再次進行摸排。
從蘭州以西開始,城池的建制以禦敵和作戰為目的,營壘的配備比較完善,是她熟悉的樣子,但唐頌不喜歡城内的氣息,它殘留着一種被異族掠奪後的氣息,分明是大秦的地域,卻使人感到陌生和抵觸。
二十人四下散開,落入偌大的城池中,相互之間沒有視野,遇到險情,需要自己當先應急,然後嘗試向同伴發出預警。
深入城中,四周的牆體高聳,死寂将人包裹,向内推擠。唐頌一手按在橫刀上,側身沿着牆根向前摸排。
經過一個轉角後,忽然有股力量搭上了她的肩頭,像是熟人招呼她時搭肩的動作,她想回頭一探究竟,卻強行按捺了這份沖動。
因為她曾聽說,部分突厥和吐蕃兵士訓狼的手段神乎其神,将狼訓成了人形,它會尾随在人的身後,悄無聲息的直立起來,将一雙前爪搭在人的肩上,在人反應回頭的時候,咬斷他的喉頸。
唐頌放緩腳步,瞥向自己的肩,一左一右搭着兩隻尖利的狼爪,脖頸後一股熱息襲來,是野獸口中那股腥臭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