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額頭抵在檐柱上,嗅到朱漆的腥氣,呼進滿腔的飛雪,她的肺腑間疼痛難忍,痛得失聲痛哭。
席淺潾望着她顫抖不止的背影,無言靜候着。
平康初年,臘月二十。
一封軍報從原州兵驿出發,八百裡加急送回長安,舍人院接收後送往政事堂,朝中樞臣齊聚,組織堪會。
“冢嗣羅追,屬意大秦德門,中秋大宴幸遇公主佳人,懇請萬歲代為擇配,納為側室,遂成好合,兩月内送原州,以完家國人倫之慶,願罷兵休卒,重修舊好。”
這是軍報中的内容,口吻出自吐蕃比贊王,堂中衆人無不義憤填膺。
禮部尚書洪興道:“這哪裡是懇請?分明就是命令!順永末年,那羅追王子方完成大婚,他是有元配的,膽敢冒犯昌睦公主給他做側室,憑什麼!簡直無禮至極!”
兵部尚書寥懷道:“從軍事戰略上來說,賀蘭山以西,河西的州縣目前由吐蕃的兵馬占據,原州如今是大秦的邊鄙,據我推測,吐蕃關于罷兵休卒的說辭就是個幌子,如果咱們大秦一方真的同意了這項婚約,在原州與吐蕃交接人馬,吐蕃必然會乘隙嘗試攻克原州,諸位!原州這個口子絕對不能打開!”
衆人聽後紛紛點頭,中書令段浔道:“此事必不能成,否則那便是國恥上再加國恥,諸位,我們還是前往太極宮,請命于聖上吧,否則議論到次日天明,也議不出個章程。”
中書、門下、尚書的三公九卿步履匆匆的前往太極宮面聖,平康帝倒是當即就宣他們入殿,然而殿中的曲樂不曾有過片刻停頓。
他們隻好隔着一衆伶人和她們的樂器,面向上首叩拜行禮。聽聞平康帝自秋燕解死後,便再也沒有在禦座上端坐過。
當下,這位年輕的天子隻是靠在禦座的一側邊角,一膝曲起,一手搭在膝上,指尖沖着他們指了指,遠望着他們,嗤笑道:“朝中的風聞,朕已經聽說了,諸位愛卿,你們如何看?”
他們各執意見,開始發言了,竭力擡高調門,試圖蓋過殿中的這首《蟾宮曲》。
他望着他們,一聲接一聲的嗤笑,他笑着,眼淚卻從眼中溢出,直到淚流滿面。
一人擡首,跟他對視後微怔,接着是兩個、三個、直到他們所有人,都是一樣的神色。
最終,他們停止發言,沉默下來。
他是團爛泥,願意栖身于他的那朵花也在檻前失魂凋零了,他徹底看清了自己,他骨子裡生來就帶有一種自毀的傾向,那東西長在他的根上,無論他如何剔除,他都無法伸張翅羽,他從來都不是一飛沖天的鶴。
他們應該對他很失望,天下子民應該都對他很失望,可他心底卻為此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情愫。
他的自毀,會讓他們感到痛苦,他們痛苦,他會感到快意,他自毀,就是為了報複他們,報複他們對他的鄙夷和不屑。
他比了個噓聲的手勢,伶人們停止奏樂,帶着她們的樂器默默告退,他與他的大臣之間暢通無礙了。
他含淚,笑着調眼,視向他們當中的一人,“燕卿,你如何看?”
燕序齊聞言起身,行至大殿中央,深深鞠躬,鄭重有詞:“回陛下,先帝有遺言:大秦公主自主婚嫁,不和親。”
平康帝聽着,冷笑一聲颔首,“自然,先帝遺言,我等不可輕易違逆,不過此事事關昌睦,朕以為,朝中也應聽聞一下她本人的意見,也許公主殿下心中有大義呢。”
話音未落,便有太監入殿來報:“陛下,昌睦公主求見!”
平康帝的面色忽而變得欣然,“快請進來。”
太監躬着身,斟酌了半晌方道:“公主人在丹墀下,陛下……或許請您和諸位大人移步……”
巍巍宮阙下,有一人跪在深厚的大雪中,她肩抗晦暗蒼穹,向丹墀上的衆人看來,她凝視平康帝後,在衆人的注視中行三叩九拜之禮。
“臣願嫁與吐蕃宗室,以休兩國戰事,請陛下降旨。”
她聲調平靜,卻壓那呼嘯的寒風幾分,連寒鴉也噤聲。
秦哲似笑非笑的俯瞰着她,呵出一口冷氣,剖明她的野心後,他知道,她一定會應允。
昌睦公主怎會放過這個在天下人面前表演深明大義,無私忠國的契機?她甯願赴死,也要得到所有人的青睐和同情。
政事堂的大臣們不安,再次發聲勸阻,平康帝力排衆議,拾級而下,走到昌睦公主跟前,扶她起身,陪他演一出手足和睦,“妹妹快免禮,如果真的能夠平息戰事,你就是本朝的大功臣,大秦宗社和天下子民會永生永世記得你的功勞,朕命能将随扈你如何?”他說着回身面朝階上,目光陰鸷的看向一人,“就用妹妹的近人,寥尚書如何?”
誠如寥懷所言,吐蕃議親是假,索取原州,進而逼近長安是真。
可是,他不在意,在一切都毀滅之前,他要根除大秦宗社所有的帝胤。
秦載筆,是大秦唯一合乎禮法的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