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聲行禮告退,“等來日,奴婢再來陪娘娘解悶,為娘娘排解心中的郁結。”
硯庭恬然笑道:“好,一言為定。”
入秋後,宮内各處欄檻花缸裡的菊争相盛放,秋風撕裂它們的花和蕊,将它們碩茂的花瓣帶走帶遠,玩/弄夠了,零零散散地抛灑在宮道上。宮人們的足靴經過時,将它們碾出汁水,攜走它們的餘香。
落聲離開景绮宮後步入一條甬道,盡頭出現他人的身影,他提着刀向她走來。她回眸,身後不見有他的同僚。
他走的很快,官袍駕着秋風飄蕩,驚起一地黃花。她再次看向他時,他的刀刃已經逼至她的頸間。她被他推倒,肩胛狠狠撞在了宮牆上。
很痛,她忍着,不透聲色。
“别裝,”他冷笑着說:“你很清楚你自個幹了什麼。眼下老老實實招了還來得及,交待清楚梁熙君的下落,免得受皮肉之苦。”
她乖乖屈服于他的刀下,微顫的眼仁含着刀光,他的刀光此時看起來是明淨潔白的,映出他額上黯黑的烏紗。
“張嘴說話,别裝傻。”他把刀刃貼緊她的喉頸,“你這麼聰明,應該知道皇後娘娘的供詞漏洞百出,景绮宮内隻要有一人能證明娘娘的供詞與當晚的事實不符,花鳥司就能找到第二個、第三個……到時候不光你,為你做僞證的皇後娘娘也難辭其責,你确信要累及他人麼?”
她輕輕搖頭,脖頸被他的刀刃刮出血痕,輕聲地笑,“你不會的。”
什麼?
他不懂她這句話,隻用冰冷的眼神發問。像他這樣的花鳥使,冷靜的習性永遠壓制本能的反應,話是不會沖口而出的。
“順永四十四年,花鳥司平上官瑾之冤案,平康初年,花鳥司南下八州選拔二百名寒門學子入學。這兩件公務給花鳥司攢起了好名聲。”
“韋司長,展鷹犬之用,還是展鷹揚之才,你作何選擇?”
“那麼我問你,”韋笙靠近她冷嗤,“梁熙君身為花鳥使,齊王一派斬賈府滿門時,你可曾問過她這個問題?”
“捉拿賈府滿門的人是梁熙君,”落聲擡眼凝視他,“韋司長要報仇,就該找到她,殺了她。她的事,與我無關。”
韋笙哂笑,“我殺了你一樣報仇,梁熙君知道了,會如何呢?”
“她知道了,要麼覺得你濫殺無辜,殺了一個與她無關的人,要麼,她便是第二個韋司長。”她斂起笑意,淡聲說。
第二個他,慘遭失親之痛的他。他殺了自己的姐姐。
韋笙眼裡生出恨和怒,逼視她說:“為什麼要回來?”
什麼?
她的疑問幾乎沖口而出,終于還是遏制住了,她以為他會輕描淡寫地說“我願意賭這一半的概率,如何?”
他竟沒有。
他看着她的嘴唇蠕動,表情諷刺,“為什麼要回來,明知道死路一條不是麼?”
她伸頸,踮起腳尖靠近他,平視他,她的頸與他的刃磋磨出了紅。
“那便請韋司長查明事實,屆時,我願與韋司長證對是非。”
死路一條,她回來就沒想過要活着。可梁熙君要她好好活着,徐硯庭讓她活了下來。
為什麼要回來?她也不知道。
“好。”
韋笙放下刀,收刀入鞘,“那你就乖乖等着。”
她靜靜看着他,眼睛裡流露出遲疑。他一手扶刀,不再看她,看向了甬道的一端盡頭。
“滾。”
她官袍的一角随風飄起,遵令從他的餘光裡消失,留下零落幾片花瓣,它們無處着落,被風牽引着,附着在了他官袍的下擺上。
他嫌惡,彎腰去拂,它們被他拂出淚水,被他身上的花紋安慰簇擁,粘在了一起。他暗啐一聲作罷,提刀向前走去。
甬道内回蕩着她的話。
“韋司長,展鷹犬之用,還是展鷹揚之才,你作何選擇?”
嗤,自作聰明。
平康初年,九月初一,朔望參朝日。
唐頌駕馬到達芳林門換韋笙的值,“怎麼說?查清楚了麼?”她問:“那梁司藥跟梁熙君到底有沒有關系?”
韋笙與她擦肩,下着階說:“此事就不勞唐司長操心了。”
“很好。”唐頌道:“我這頭巴不得少一事。”
韋笙走後,門上來了一位熟人,前任花鳥司刑司司長、現任千牛衛上将軍高枧溪,他開門見山地道:“長話短說,那個行刺的申育,确實是順永三十八年,我父親從原州選拔出來的藝伎。因姿容美麗,擅繩技。”
高枧溪的父親是朝野内外無人不知的那位花鳥使:高純獻。
中秋大宴當晚,唐頌親眼見到過申育的簿籍,負責選拔申育的官員是順永年間的花鳥使高純獻,原因是姿容美麗、擅繩技。
也就是說,申育的簿籍是真的。
唐頌颔首道:“此事我向上官蒼蒼求證過,她說她對申育這個人有極深的印象,兩人甚至算得上是點頭之交。”
上官府的冤案被平反前,上官蒼蒼在雲韻府
一困就是四年,她的見聞可以佐證一個事實:申育入宮确實有一定年載了。
接着她笑了,意味深長地說:“行刺一案已經結案,朝中無人追究申育到底是怎麼入宮的,高上将可代為轉告,請高司長放心,此案牽扯不到他的身上。”
她口中的這個高司長是對是高純獻的尊稱。
高枧溪稱是,“我父親也說,當朝之事,從來都與朝外之人無關。隻是機緣作弄,他從未想到自己當初選進宮的孩童,多年後會在某場局中生亂。”
也就是說,他今日并不是為了他的父親訪問芳林門,兩人沉默相視片刻。
他是來叙舊的。
“花鳥司少人了。”高枧溪笑得無奈。
“至少人還活着。”唐頌說。
“我父親還說,這宮裡都是局,局裡的人都是囚徒,囚徒們被困在一起,隻會相傷,因為頭頂的天,能見的就那麼大。”
“你是麼?”她問。
“什麼?”
“囚徒。”
“不知道,我不知道唐頌,也許是吧。”
她聽出了苦悶的調。
“你是麼?”
他反問。
“是。”
她承認。
高枧溪走後,又來了位熟人。昌睦公主眼裡映着秋色,一身官袍和兩隻烏紗帽翅随着秋風飄浮不定,原來任何人都是會走急走快的,憑她是具金身玉體。
“我多次挽留,他拒絕了,四門館博士一職也一并要辭。”咨閱平靜地說。
她指的是段浔。
她同她一樣,也是一身寂寥的着裝,花鳥服上的花遇秋枯萎,鳥的魂南飛去了。
“殿下再試最後一次。”唐頌平靜地回應,“這次,請殿下盡量坦誠。”
秋色入宮,給苑牆檐柱的朱紅裡摻了份黯淡,段浔邁過承天門、嘉德門,步入太極宮廣場,一路遇到的文武同僚們給了他頗多注視,大概都聽說他要辭職了吧。
他請辭的文書已遞往舍人院,門下省會在今日的朝會上覆核通過,從此他便與這裡絕緣了,他要離開皇朝,離開長安,避開令他神傷失望之地,回到白州,他的故鄉。
趕早朝的大臣們從他身旁經過,匆匆步履聲和人言低語聲回蕩在廣場内,奏響一曲含思婉轉的哀歌,置身事外時才發覺,朝中是如此喧嚣。
有人撞到了他,撞得他趔趄,匆匆向他道歉,匆匆地走:“請學士海涵。”
有人攙扶他道:“學士當心。”
段浔立穩後道謝,低頭整理衣冠時看到一雙龍靴,他擡頭,确認對方身份後再道謝,“有勞靖王殿下。”
靖王垂眼,用靴尖觸了觸地上凸起的那塊磚,對他道:“煩請學士告知工部,太極宮廣場有處地方該修整了。”
他今日離朝的消息,靖王的視聽就是再滞塞,也不可能沒有絲毫耳聞,朝中之事他已無心左右,太極宮前的一塊磚,為何還要交由他來留意?
靖王并未顧及他的躊躇,話說完轉身就走了。國君已經在升座了,段浔也提步向前走,走出一步又停了下來,他的一隻袖筒中有異物。
他一手伸進去,拿出的是一根笄,他的女兒段年憶及笄時,他送她的那根笄,笄的一端墜着一隻長命鎖,是他送給齊王世子的那隻長命鎖。
哀歌戛然而止,耳邊寂靜無聲,他驟然擡眼,四下相望,最終把目光落在了一處。于是他也開始匆匆邁步,一步一步,登上舍人院的高階。
殿内,中書舍人杜郁茂手捧他的辭呈向他望來,年輕文臣的眼中含有昭昭白日光,“學士回心轉意了麼?”
他在班列中預備行禮時,禦座上的天子坐穩了身姿。有一人出現在了他的身側。
“學士,在您看來,我與禦座上的那位相比如何?”她向他發問。
他答:“美玉之于頑石也。”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衆臣在禮部官員的導引下,拜望天子。
她合衆人之聲而笑:“在我眼裡,朝中的鼎鼐之職,非學士莫屬,他人無可替代。”
她向他發出扶持賢君,蓄謀宏圖的邀約。
他合衆人之聲回應:“段某從未有圖許重望高名之心,但也絕不做庸碌無為之人。”
他應邀。
丹墀下,各司各部的官員逐一回禀公務,秦哲聽得心不在焉,耐着性子與他們共議朝事。
直到無人再出列上奏,段浔仍在中書省的班列中靜立,秦哲透過冠冕上的垂珠視向他,對方目視前方,沒有看向高處,他一等再等,等得殿前生出尴尬的寂靜,對方似乎仍沒有開口的企圖。
“段學士,”他主動發問,“朕聽說,你的辭呈已經遞給了舍人院。”
段浔恭敬俯身,“回陛下,那封辭呈,臣已經收回來了。臣近日晝夜不眠,左思右想,最後決定暫留朝中,以奉先帝遺願。臣是先帝親命的一員政事堂宰執,臣不能辜負先帝的信重。”
先帝,先帝,好一個憑恃先帝的說辭。
秦哲慢提唇角,眯眼看向杜郁茂,“杜舍人,段學生的辭呈,你還給他了?”
“回陛下,”杜郁茂俯身答曰:“是。”
“說辭便辭,說留便留。”秦哲視着兩人冷笑,“段學士出入朝中,仿佛出入自家後院一般輕便自如。”
“臣不敢,”段浔再俯身,再起身,擡冠望向高處,“隻是臣以為,口頭之言,不足憑信。”
君臣對視,秦哲心底生出一種被人報複的怒意。
“口頭上的來往不做數。”那晚他對他說。
今日他便回他:“口頭之言,不足憑信。”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有意思。
恨、怒之外,秦哲還嘗到了一味莫名的快感。
“好。”他對着他的臣子笑,“朕尊重愛卿的請願,以成先帝遺願,朝中怎麼能缺段學士之類的大賢呢?”
段浔垂下滿頭的烏紗和梨發。
“謝主隆恩。”
散朝後,咨閱仍從芳林門上出宮,門上那位花鳥使正在逗她的狗,見到她,她起身行禮。
她跨過門檻,駐足免她的禮,側眸看向她,“唐司長是如何說服段學士留下來的?”
唐頌起身擡眸,平視她道:“那麼請問,順永四十年,禦史台有官員通過奉膳局向先帝遞送夾片,彈劾太子秦舒審查上官瑾軍糧案時用刑酷烈一事,殿下可知内情?”
笑意從咨閱的眼中溢出,她笑而不答。
唐頌似笑非笑,“殿下,每個人都有秘密,不是麼?”
兩雙笑眼相視,她們從對方眼底探究到了各自的幽微之處。
每個人都有秘密,秘密得以使人聯結,維系信任。
“我的那間筆墨作坊馬上要開張了,屆時請唐司長光臨,賞臉捧個場。”咨閱笑着邀請。
“不敢,殿下客氣。”唐頌笑答:“臣一定前往。”
駕馬向前行,席淺潾在她身後輕聲籲嗟,“唐頌此人,鷹揚之志,鷹犬之才,可信,但也不可不防。”
咨閱喝了聲馬,昂首提唇,“講利益,好過講信任。”
席淺潾附和一笑,“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