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強勁,拖着人的靴底仿佛生出了浮力。秋是暗紅的顔色,加深了所有人衣衫的質地,他們的袍尾像一枚落葉,起起落落,跟地面之間若即若離。
宣陽坊的一處鋪面前人來人往,熱鬧異常。它從秋的靜谧中翻攪出沸騰。鋪面是個普通的鋪面,門臉很樸素,不像昌睦公主的銜名一般赫赫,不過門頭那隻匾額很别緻,草書題寫的“雲漢齋”三字大有張揚的氣質,映在訪客眼中,是騰飛雄奇的力度。
“有勞大監前來捧場。”身邊人說。
“奴婢怎能不來,恭祝殿下開門大吉。”溫緒望着匾額笑道:“這是皇後娘娘的筆墨?”
咨閱望着硯庭的字應是,溫緒又問:“奴婢聽說,娘娘要拍賣她的那幅《雙雁圖》?”
咨閱颔首,“拍賣得到的錢财作為對雲漢齋和四門館的資助。”
“如何?遇到買家了麼?”他繼續追問。
“謝昭回。”
“雲漢齋總号的主家。”
“是。”
“多少?”
“十萬貫,作為總号對長安分号的資助。”
“敢問殿下,競拍皇後娘娘的畫,是價高者得之麼?”
“當然。”
“奴婢出三十萬貫,請殿下再向其他買家出價……”
“成交。”她打斷他的話,“三十萬貫,請大監于兩日内支付完整數額。”
“奴婢遵旨。”
“大監。”她輕聲吐字。“那晚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那麼奴婢會看着殿下,莫讓殿下再醉酒了。”他回應。
“那麼大監有何圖許呢?”
“三十萬貫讨殿下歡心,不可以麼?”
“我的歡心沒有這麼廉價,對于大監來說,不是劃算買賣。”
“隻要殿下覺得劃算,對于奴婢來說就是一場劃算買賣。”
機鋒對敵,來往幾個回合後,咨閱覺得厭了,她垂落視線,“我請大監上裡間參觀?”
溫緒婉拒,笑道:“今兒人多人齊,改日奴婢再來。”
他舌尖透着隐秘和辛辣,使她想起他在她耳邊的那聲低語。
“昌睦。”
像是在佛祖面前的一聲祈求,同時又很冰冷。她鄙夷他,也貪戀他的仰視和笑意。她更該鄙夷自己,秦咨閱同秦載筆不過是一丘之貉。
“大監慢走,不送。”
他望着她的背影走進走深那扇雕花門裡,門邊露出一個年輕男人的半張臉,陌生面孔,長安的異客。
謝昭回。
她笑着同他說了句話,謝昭回調轉視線看向門外看向他,她同他談到了他,也許正是那三十萬貫。
兩人相視,謝昭回颔首向他示意。
面妍而清,不是一位普通的宦臣。
溫緒颔首回禮。
目若珠明,不是一位尋常的商賈。
三十萬貫的價碼,劃算。
雲漢齋文房用具售賣時所針對人群并不限于貴賤,官民聚于此,各色各樣的袍衫相遇再錯過。
溫緒經過一人時垂袖行禮,“高上将。”
高枧溪颔首,“溫大監。”
他的袖頭有些纏人,握住了他的刀柄,“改天奴婢請将軍吃茶。”
高枧溪在人流中駐足,看向身側問:“何故?”
溫緒隻是一笑,拂去他的袖頭,“燕王殿下做東,屆時請将軍賞臉。”
燕王。
不待他答應或是拒絕,溫緒行過禮便轉身,高枧溪回頭看一眼他的背影,暫壓疑慮。
指尖拂過宣紙表面的紋理,那種微癢的感覺會吞噬指紋,沿着血脈透進心裡。硯庭蜷縮起手指,忽然向棚格隔出的一個角落裡看去,一人正滿臉躊躇望着她,一手按着腰刀欲言又止。
他不敢向她走來,即使當下這裡無人,她按捺心底的驚悸,紅眼向他走去。
“庭庭。”他笑得緊張又欣然。
她靠坐在他身邊的矮幾上,手掌撐在邊緣,肩膀微微聳起來,扭臉沖他笑,“高上将,我的那幅畫賣出去了。”
“我聽說了。”他癡眼看着她唇角的笑意,“十萬貫。”
她笑着搖頭,“有變數,殿中監大監溫緒願意出價三十萬貫競拍,這就是結果了。”
溫緒。
高枧溪心中一沉,她垂下眼睫,“不算好的變數,對麼?”
溫緒到訪過徐府一次,徐硯庭就成了深宮裡的孤影。這三十萬貫背後的居心不明,總之,不可能僅僅是慷慨的饋贈。
“庭庭,你莫怕,我一定不會讓你再受到傷害。”他立下誓言。
她起身,手掌撐在他的胸前,把臉貼在自己的手背上,“我不是害怕,我是擔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