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胥看出獨孤上野今日意興闌珊,他不再留意他的态度,此時他隻想跟堂下這位訟師博弈。
“卓訟師,”何胥道:“你刻意模糊用詞,引導輿論,把谷梁進拒捕的行為粉飾為自衛,本官提醒你,揣測、臆想均不可作為證據,京兆府審訊谷梁進的口供在此,他對自己持刀拒捕的罪行供認不諱,四月七日當晚錄取的口供,四月九日京兆府複鞫,谷梁進并未更改口供,此後谷梁進也并未乞鞫,說明他認同自己的一切罪行。”
“谷梁進,”何胥看向堂中的罪犯問,“你對自己的口供可有異議?”
“大人!”卓弈回身看向他,高聲道:“大秦律法規定,有訟師在場為其辯護時,罪犯有權保持沉默,草民申請行使這項職權。”
意思就是,何胥無權以任何形式讓谷梁進開口回答他的問題。何胥把拳頭握得咯吱做響,但衆目睽睽之下他不能違背律法行事,隻有道:“準。”
“多謝大人。”卓弈道:“關于谷梁進的口供,谷梁進複鞫時前後口供保持一緻,以及谷梁進沒有乞鞫這三點,草民有疑問。請問何參軍,京兆府和花鳥司在審訊谷梁進時可否動用了非法手段?谷梁進的口供是否真的出自本人意願?”
何胥心中一陣急跳,他冷聲質問:“卓訟師何意?你是在影射京兆府和花鳥司有嚴刑逼供的嫌疑麼?本官警告你,诽謗官府的言行一旦成立,你要擔負相應的責任。”
“草民明白,”卓弈笑道:“至于草民毀謗與否,草民申請詢問四月七日當晚審訊谷梁進一案的其中一位官員,花鳥司司長唐頌。”
何胥看向唐頌,她也看向他,他神色驚詫,她臉色平淡,何胥隐約有種感覺,他覺得唐頌預料到了這一刻的到來,她似乎早有準備。他不知該不該同意卓弈的問詢,她替他開了口,“卓訟師請問。”
卓弈循聲朝向唐頌,擡手一禮後笑道:“請問唐司長,審訊當晚,你是否與谷梁進之間發生過肢體沖突?請司長如實回答。”
唐頌道:“有過。谷梁進三次對我出言挑釁,我自覺受到了冒犯,所以跟他發生了肢體沖突。”
卓弈笑問:“谷梁進挑釁唐司長的言辭是?”
唐頌道:“第一次是在我搜他身時,他說男女授受不親,讓我觸碰他時手下有個約摸,第二次他要求我幫他進食,美其名曰“紅袖添香”,第三次他問我,是不是初次喂男人吃飯,口氣聽起來像是在打聽我的貞潔牌坊是否還在。”
她的話引來門外百姓們的震驚側目。
“所以因為這些言辭,”卓弈略微頓了下方笑道:“唐司長不僅對谷梁進動粗,甚至之後用威脅性的字眼誘導谷梁進招供,據草民所知,審訊當晚唐司長提到了前任宰相楊書乘和太子秦殊,通過花鳥司曾經查辦的案件對谷梁進施加壓力,請問唐司長,是否?”
何胥看着唐頌,他心中突現一些懷疑。唐頌反問:“卓訟師的意思是,谷梁進針對我的挑釁不足以使我采用某些審訊手段,是否?”
卓弈臉上的笑意不減反增,“請問唐司長,谷梁進提到的男女授受不親,有何不妥?他應當是在顧及唐司長的聲譽,畢竟唐司長是位女郎。唐司長貌美,谷梁進的其他言論應當是對唐司長表達恭維之意。”
“恭維?”唐頌笑道:“當真?卓訟師是在跟我探讨谷梁進當時的語境麼?如果我不想被人如此恭維呢?”
“唐司長當然可以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卓弈笑道:“即便如此,唐司長也不該對谷梁進動手。草民還是那個問題,唐司長究竟有沒有提到花鳥司曾經辦理的那樁案件?請唐司長如實回答。”
“有。”唐頌面色坦然的道。
卓弈再問,“在唐司長看來,你是否覺得提到這樁案件有利于使谷梁進開口招供?”
唐頌沉默了,她的沉默引來訟堂外百姓們的不滿。
“說啊,怎麼不說了?”
“君子動手不動口,我看官府的人也不過如此。”
“就那麼幾句話,至于麼?這不就是逼供?”
一字一句唐頌聽得都很清楚,她開口道:“我的确提到了那樁案子,我确實認為這樣做有利于案件審訊。”
她的話引來軒然大波,百姓們怒目而視,舉起袖頭對她指指點點。
“她承認了,就是逼供。”
“就是逼供!”
那些聲音此起彼伏,卓弈靜視面前的女官,他期待在她臉上看到慌亂的痕迹,那會讓他品嘗到勝利的滋味。她看着他,微微牽着唇角,像是在笑,她沒有讓他如意。
卓弈壓下心底的詫異,回身看向和他神色如出一轍的何胥道:“何大人,草民申請證人出庭作證。”
何胥回過神颔首:“準。”
百姓們陸續入門,最先發言的是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他顫顫巍巍的道:“回……回大人,谷掌櫃可是……可是好人呐,他經常拿自家的糧食救濟街坊四鄰,事後也不跟我們要錢,這樣的人怎麼會出言頂撞官府呢?請大人明鑒呐……”
之後又有三位百姓出面,他們的證言類同,他們口中的谷梁進胸襟坦白、樂善好施,絕無可能犯下惡劣行徑,招緻死罪。最後出席的證人是面行行頭吳金鷗,何胥皺眉,“吳掌櫃?”
吳金鷗弓着腰對着他和獨孤上野賠禮道歉,“大人們對不住了,草民絕不是故意給京府添亂的,但是人命關天,草民不敢昧心行事,有件事草民要講清楚,去年有段時間吳家面行周轉不利落,谷掌櫃并未顧及同行之間的競争,借糧給我們吳家經營,所以……草民就想這當中會不會有什麼誤會……總之,請大人明鑒。”
在他作證之後,卓弈向何胥遞交了一封文書,上面簽署着五十個證人的姓名,“這是為谷梁進申訴的請願書,除了今日到場的三十五名證人,還有十五名證人因故不能到場,請大人作為參考。”
何胥看後道:“作為辯方,是否還有問題需要問詢?”
“回大人,”卓弈回答:“無。”
何胥又問:“可還需要舉證?”
卓弈回道:“無。”
何胥拍了下驚堂木将訟堂内外所有的雜音驅逐幹淨後道:“請辯方總結申訴。”
卓弈整肅面容,整理衣襟,依次向獨孤上野、唐頌和何胥行禮過後,有條不紊的道:關于谷梁進“持刀拒捕”該項罪名,草民身為辯護方在此提出以下觀點:第一,本案不能排除谷梁進拔刀的動機是出于自衛。第二,針對谷梁進的有罪供述,本案不能排除辦案方京兆府和花鳥司逼供、誘供等非法錄取口供的情況。”
“第三,谷梁進一方的證人證言足以證明其平時表現良好,本着尊重事實的原則,請辦案方予以采信。綜上所述,草民認為京兆府于今日對谷梁進做出的宣判與其本人真實意願相悖。草民在此懇請京兆府和花鳥司撤銷對谷梁進“持刀拒捕”該項罪名的指控,依法重新裁定谷梁進的罪名。”
在卓弈的申訴接近尾聲時,何胥終于與獨孤上野獲得了對視,但很快獨孤上野就偏轉了視線。何胥思忖一番,在卓弈話盡時道:“你提出的辯護意見,辦案方會酌予考慮,三日内重新宣判。”
他的策略是拖延,暫時不給回複。卓弈寸步不讓,“大人,草民可否申請當庭宣判?”
何胥沒再看任何人的眼色,松開驚堂木道:“卓訟師,借一步說話?”
借一步說話通常意味着協商。卓弈笑着躬身:“随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