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走了,窗簾跌落,她的眼簾也跟着下垂。“沒什麼。”她抿唇輕笑着說。
再次相遇,是在一家糕點鋪門口,他上階,她下階,他悶頭走得急,撞掉了她懷裡的一捆宣紙,他忙撿起來道歉,擡眸見是她,愣了下笑道,“好巧。”
她從他懷裡接過宣紙問:“司長怎會在此?”
“買山楂糕。你呢?”他問,問完見她一手舉着一串糖葫蘆,又笑了笑說:“巧了。”
他母親常年脾胃不和,藥石吃到一定程度難以下咽,他算是買山楂糕的常客,她呢,喜歡吃山楂。或許兩人之前也曾擦肩而過,但因相識之後,留意到了對方的存在,他們遇到的次數似乎就更加頻繁起來。
花鳥司要南下查案了,他來徐府找她,他沒有花名正大登門造訪的理由,就候在徐府門外硬等,等到她在某一時刻出門。徐府旁的街巷很僻靜,兩人靠在牆上,透過頭頂那道罅隙看天,能看到一道湛藍。
“這個機會我等了五年,我爹不看好,所以我不知道該向誰說。”
她靜靜傾聽,然後側臉看向他,淺淺一笑道:“預祝高司長南下順利,一定會平安歸來的吧?”
“當然。”他點頭,然後從懷中取出牛皮紙包裹的糖葫蘆遞給她,“同福齋的。”她怔了怔,道了聲謝。
他說不用,她說,“用的,你那時幫我修車,我還沒來得及道聲謝。”
她出門是為了買宣紙,沒有特意裝扮,衣裙眉眼都素淡,天光敷在她的臉上,透着淡淡一層光澤,高枧溪嗅到一股潮濕泥土的氣息,接着是一陣花香,很奇怪,街巷中明明沒有花。
揭開牛皮紙,山楂串外面的那層糖衣都被他的體溫暖化了,黏了她一手,他慌忙取下自己汗巾讓她擦手,她把糖葫蘆放進嘴裡咬住,然後用他的汗巾擦手。
他垂眸看着他的汗巾上沾滿糖漿,然後聽到糖衣破裂時那清脆一聲響。
南下歸來後,花鳥司了結了一樁大案,那時隐約已有風聲出現,就連花鳥司内都在議論,說恭王妃選的是徐府三姑娘,他厲聲制止他們,手下們很聽他的話,沒敢再說什麼,但他們不知他當時的心情有多複雜。
高枧溪忍不住來向硯庭求證,她不以為意,笑問:“我們徐府怎會不知此事?我怎麼沒有聽說?”
他莫名松了口氣,可能就是那幫花鳥使道聽途說的,他一向信奉事實。剛剛放松下來,她垂頭,輕聲問:“高司長為什麼會在意這件事?”
他也垂頭,看着無數光斑從他靴面上落荒而逃,逃往她的裙褶裡。他沒有回答,又遞給她一串糖葫蘆後就尴尬轉身離開了。
硯庭低估了她父親徐彬碩的野心,最終他擔心的事情成真了,她嫁往恭王府的那時,順永帝即将駕鶴,他守在麟德殿的高階上,失魂落魄的淋雨。
他聽着殿内徐彬碩舉證,證明恭王的嫡長身份。這一切,都是徐彬碩為了權勢從而出賣她換來的。
沒有人在意她的感受,他恨,但他無能為力。
淋過那場雨,他還是有機會見到她的,一次是順永帝下葬時,她陪同恭王出席,他遠望她一身孝服,面色蒼白得模糊。一次是元正大典,他遠望太極宮高階上,隻能看到窗後她行開筆儀式時的一抹剪影。
宮城内外關于她的傳聞都很消極,恭王對她不聞不問,她置身太極宮,隻為堅守後位的顔面,是光耀徐府門楣的一個擺件,她不會快樂。
官員考核時,他沒有任何猶豫,直接選擇了南衙千牛衛,隻為再能遇見她,雖然機會很渺茫。他不在意,他覺得自己擅長等待,上次等了五年不也等到了。
回憶中止,他又從懷裡取出一串糖葫蘆遞給她,小心翼翼的說:“聽說近日娘娘胃口不好。”
硯庭強自忍着淚意看向青藍,命令道:“别發愣,我們走。”
青藍垂着頭,快步走到她身旁,沖高枧溪蹲了蹲身說:“高上将糊塗,宮外的吃食不幹不淨的,娘娘可吃不得這個,今後娘娘不會再來這裡了,請上将軍别再抱有非分之想。”
她們相攜要走,高枧溪再次挽留:“臣沒有非分之想,隻是擔心娘娘鳳體,隻一口……”
“庭庭,隻一口,成麼?”
硯庭背着他閉眼片刻,深深喘出一口氣,提裙飛快走向他,咬下他手中那串糖葫蘆最頂端的那隻山楂。
咔嚓。
糖衣在她口中破裂,她慢慢的嚼,嚼出酸和甜,直到唇上沾滿糖絲。她從腰間摘下一條雪白的汗巾揩着唇,點點頭誇贊:“很甜。”
是他那條汗巾,她從未歸還。高枧溪咬齒,腮頰緊繃,他知道那意味着什麼。“下個月的今日,各門上例行更換門籍,臣還會從此處經過,每個月都會。”他壓低聲,緊張的說。
硯庭從他手中奪過糖葫蘆,拔出發髻裡的一隻白玉鳳簪遞給他。
“這是?”他不解。
“報酬。”她解釋。
高枧溪低頭望着掌心的玉簪,用力握緊。“娘娘在宮内還缺什麼麼?”他問。
硯庭眯眼望着遠處的湖面,咬碎一隻山楂搖頭,“什麼都不缺,珠玉、貨貝、錦彩、用人……應有盡有。”
她什麼都不缺,同時她還可以肆無忌憚的發怔,那是她唯一的消遣。
高枧溪望着她的側影,她一身丹衣,腰系雙佩小绶,博鬓上鑲滿金钿翠葉,随着風簌簌的響,重底舄上栖息着一雙金鳳飾物。
“你覺得什麼時候會下雨?”她問。
“最近,方才我遇見世子殿下了,朝中今日會再議降雨一事。”他說了自己的見聞。
她似乎注意到了他的注視,轉過臉看他,“本宮漂亮麼?”
他微微愣神,然後颔首。她紅着眼笑,“高伯為,花鳥司的衣裳更襯你。”
身在花鳥司時,他是自由人。做了南衙上将軍,他就有了派别。他不言,她追問:“是在我……之前還是之後?我不想你為了我……我是秦哲的後,你是燕王的将,你明白麼?将來如何呢?你助燕王登大位,我會是什麼下場?”
“不會。”高枧溪道:“庭庭,你信我,我承認我就是為了你才入南衙,但是你信我,我會……”
“你會怎樣?”硯庭咽下最後一口糖渣。
“我會幫你擺脫當下的境況,我會找到辦法。”高枧溪道。
“回花鳥司,”硯庭軟下聲氣,“算我求你,你看花鳥司眼下在做什麼?你有大好的前程,我不要你為我犯險,求你,你答應我。”
高枧溪垂眸,“我不忍你在宮中空耗身心,庭庭,你别勸我,你容我走一步看一步好麼……”
“你把簪子還我。”硯庭打斷他的話。
“庭庭,你别這樣。”高枧溪把手背在身後。
她像是發了瘋,去奪他手裡的簪子,“你還我!”
他把簪子藏在身上,默默忍受她的拉扯撲打,默默吞咽她的憤懑痛苦,最後她累了,躲在他的懷裡失聲痛哭,他竭力忍耐着,不敢伸出手臂擁抱她,他恪守宮規禮儀,隻為她提供依靠。
湖面上又一陣風襲來,吹走她的背影,他望着她離開走遠,胸口那枚玉簪冰涼透骨,劃爛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