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從天邊傳來,其實聲響不算很大,然而窗後人還是受了驚,她趴在窗台上顫抖了一下,然後靜靜聽窗外兩人的對話。
司宮台大監江陌正在詢問尚食局的一名司藥梁落聲,“鳳體可有大礙?”
梁落聲往窗邊看了一眼,“回大監,無礙。娘娘的脈象正常,腸胃内并無積食,如此食欲不佳,精神不濟,八成是因思慮過重所緻。”
江陌問明原因後再次入殿,面向窗前人躬身,“回娘娘……”
徐硯庭打斷他說:“大監不必多言,我都聽到了,尚食局配的湯藥,我會遵照醫囑按時服用。”
江陌沒有任何置喙的餘地,隻有告退說:“請娘娘保重鳳體。”
江陌走後,義安宮掌事宮女李良見代楊太後前來問候,“太後娘娘聽聞景绮宮宣了司藥,很是擔心娘娘,特意讓奴婢來看望娘娘。”
徐硯庭轉身端正坐姿,“有勞太後娘娘記挂。”她身邊的宮女青藍向李良見行了一禮,又将尚食局梁司藥的診斷複述了一遍,“請太後娘娘不要擔心。”
李良見聽後笑道,“隻要娘娘的身子無礙就好。”她把一隻紫檀木匣遞到青藍手中,“這是太後娘娘的一份心意,請娘娘收下。”
徐硯庭再次道謝,李良見告退說:“請娘娘保重鳳體。”
待耳邊清淨後,徐硯庭又重新趴回窗前:“今日咱們宮裡若再有訪客,一并回絕了吧。”
青藍應是,打開了那隻木匣,擡眼說:“娘娘,是首飾,還都是貴重首飾。”
徐硯庭隻呆呆望着窗外,“你看我還戴得下麼?”
青藍合上木匣說,“奴婢陪娘娘到外面走走吧,天陰着又不下雨,娘娘在殿裡悶着,越發茶飯不思了。”
“好。”窗邊人郁郁寡歡的說,“别讓他們跟着,我不需要那些儀仗。”
青藍放下木匣蹲身,“聽娘娘的,奴婢這就去安排。”
甩脫多餘的人手,主仆兩人到景绮宮旁的花苑内散心,望雲亭旁有口水井,她們打了井水,提着花澆為苑中的花草澆水。不多會兒,苑内的太監宮女來了,忙上前請安,叫聲娘娘,接了她手裡的花澆。
總管太監說:“不敢勞駕娘娘。”
硯庭頓覺無趣,她不想動用皇後的權威指使這宮裡的任何人,于是選擇了避讓,和青藍一起到望雲湖邊上的千步廊裡賞景。
湖面上有風襲來,悶熱潮濕還夾雜着一股腥氣,她嗅到後覺得有些反胃,趴在欄杆上垂頭,廊下栽種的花叢散發出花香,花香遮蓋了腥味,這才使得她好受一些。
青藍見她難受,走上前說:“娘娘,要不奴婢陪您回宮休息吧。”
硯庭額頭枕在手背上,閉眼搖了搖頭說:“容我這樣緩緩。”
見她眼角流出淚水,青藍摘下手絹跟着她一道哭,瞥見長廊盡頭走來一人,青藍幫硯庭擦拭眼淚,低聲提醒:“娘娘,有人來了……”
皇後有義務維護一國之母的尊嚴,想要哭天抹淚隻能避人耳目。硯庭咽下胸腔内的憋悶,起身說:“回去吧。”
來人行至長廊中央停下了腳步,青藍攙扶硯庭的力道加重,捏痛了硯庭的腕骨,硯庭遲遲擡眼,看清來人面目時,她愣在了原地。
對方望着她,啟齒卻未能發聲,隻是望着她。硯庭匆忙往四周看了眼,躲開了他的目光,她轉過身,拼命邁步向前走。
然而她聽到他的腳步聲追了上來,越來越急。“别……别!”硯庭靠在長廊盡頭的廊柱上,蜷縮着身子說,不是身為皇後的命令,而是乞求。
她看着他幹淨抹膩的一雙皂靴走近,鼓起勇氣面對他,用力呵斥道:“走……”
“走!”
“求你。”
對方沒有遵照她的命令,而是俯身向她行禮,“南衙千牛衛上将軍高枧溪見過皇後娘娘,臣給娘娘請安了,娘娘萬福金安。”
宮内下對上請安時的說辭就是這樣繁瑣,自報家門後,還得緊跟兩句尊稱。這在硯庭聽來字字誅心。
他逼得她無可回避,她隻能打官腔,“将軍免禮。”她說完經過他要走,他側身追她的背影,“本月各門上更換門籍,臣今日打太極宮過是去通知元德門、元武門上的南衙侍衛,臣的确抄了近道,但這道上南衙侍衛能走,不算違反宮規。”
“将軍随意。”她聲音顫抖的說,繼續往前走。
“臣抄近道,是覺得也許能在此處遇到娘娘。”他望着她的背影提高嗓音。
“将軍瘋了!”硯庭淚流滿面的轉過身斥道:“你不該如此!”
“娘娘也不該入宮的。”高枧溪音量驟降,若非廊中寂靜,她可能就聽不到了。
硯庭皺眉,忍不住低泣一聲,滿臉倔強的抹去眼尾的淚光,“你!”
“我不是那個意思……”高枧溪邁進一步解釋,“你别過來!”她喝止他,“求你!”
“庭庭,這不是你的錯。”他駐足。
她偏過頭,再一次擡頭抹淚,“我們……請高上将忘……”
“忘不了,若是能忘,我今日就不打這兒走了。”他紅着眼堅稱。
“所以,”硯庭擡頭冷笑了聲質問,“事已至此,你要如何呢?”
許久不見,她瘦了許多,他沒有覺得皇後的服飾與她不相配,反而覺得它把她襯托得美豔絕倫。她與他腦海中的那個人大相徑庭,不過還是漂亮極了。
“不如何。”他說,“隻是希望庭……娘娘能夠按時吃飽飯。”
硯庭死死咬唇望着他,任由淚水滑落,她無力顧及它們了,憤怒、委屈把她的喉嚨和心口撕扯得無比疼痛,她需要忍耐那些痛意。
眼前的霧氣很濃,像是下雨了,硯庭又回到了兩人初見時。三年前也是這樣的時節,春遊後從南郊回城,她的馬車陷在了泥地裡,輻條斷了一根,她下車張望,那個地方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離城門處還有很遠的路。
恰逢幾名花鳥使經過,他們下了馬幫她把馬車推出泥濘,“姑娘到車内避雨吧,我們幾個會幫你把車修好的。”高枧溪說。
硯庭沒有說話,在他蹲下身時,她在他頭頂撐起一把傘,她看着他把輻條修好,他起身時沒有留意,撞到了她的手肘。
傘乘着風脫離了硯庭的掌控,雨水撲面,他這才留意到她方才一直在,他追出老遠追回她的傘,回身時她就站在霧中望着他。
“司長留着吧。”她說。
“不了,我們騎馬的常年風裡來雨裡去,用不到。”他把傘還給了她。
坐進馬車裡,有人叩響了車轸,徐府的馬夫聽到這聲提醒驅動了馬車,青藍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麼,她恍若未聞,她覺得那人就是他。要走了,她握緊傘柄看向窗邊,風來的很及時,吹起了窗簾。
硯庭在簾隙中看着他一把抹去了臉上的雨水,烏紗下他的一雙眉眼清晰,兩肩的花鳥紋被雨水澆洗得鮮豔奪目。
“姑娘在瞧什麼?”青藍探頭看向窗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