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頌放下草席,起身同燕序齊一起往獄外走,“這次是一條人命,不知下次又會使什麼手段。”燕序齊無奈輕歎。
他們不會草菅人命,所以他們隻能延遲做出判斷和決定。唐頌看着自己的長靴踩在陰暗的地面上一步一步的邁,“池浚是齊王的人,殺害呂慶的兇手也最有可能是齊王的人,池浚若知兇手為何人卻知情不報,三法司永遠都不可能查出真相。”
燕序齊道:“原本三法司共事是為了鞫理大案,如今是為了什麼?禦史台代表個人的立場,大理寺和刑部成了個人立場的佐證,佐證一個表面的公正,這不是虛僞又是什麼?”
燕序齊雅量高緻,即使是質問,他的語氣依舊平和,但在狹窄獄室的通道内,這聲質問驚天動地。
唐頌擡頭看向獄室的出口,“池浚是玉向的科考同年,你們共事多次,依玉向看,此人的能力到底如何?”
燕序齊一邊回憶一邊道:“思慮嚴謹,辦案手段合規守法,為人謙遜,三法司之間的相處絕對算的上是融洽,但這都是表象。慎王謀反案,三法司查出了所謂誤殺慎王良娣虞扶箬的兩個南北衙的兵士,呂慶這案子,任何形迹都查不到。這兩個結果可能都是池浚預知的結果,那麼他的能力從何印證?”
那麼問題就來了。
唐頌心底忽然湧一絲寒意,她沉吟道:“由軍糧案牽扯出的杭州賦稅案,是池浚南下負責調查的,不出一個月就查得一清二楚,此案能夠印證池浚的能力麼?”
燕序齊停下步子,立在了原地。唐頌回身看向他,兩人在逼仄的過道内對視,唐頌微微偏頭,不解的問:“玉向可想起了什麼?”
“我在想葉赫這個人。”他答。
“葉赫?”唐頌眉頭緊蹙。
如何會提到葉赫?
僅有兩人所在的場地内,氛圍竟然也能變得如此詭異莫名。
燕序齊和她一樣,臉上浮現出迷茫之色,“唐頌,我不明白為什麼,但我突然想起了葉赫,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玉向請說。”
于是燕序齊将葉赫行刑之時所發生的一切告知了她,唐頌緩慢在過道内踱步,腦海裡逐漸勾勒出一幅畫面,是葉赫臨終前和燕序齊對話的那個場景。
最後,燕序齊道:“我總覺得葉赫身上還藏有秘密,但是我不确信。此事一直在我心裡壓着,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除了你。”
唐頌不斷回想着他們兩人之間的對話,最後垂眼靠在牆上抱胸說:“葉赫生前與玉向來往甚少,與玉向之間沒有私仇,那日卻出言諷刺獄政不公,一個不懼死的人,為何要逞這等口舌之快?”
燕序齊道:“我甚至有些不明白他的真實意圖,他是燕王的人,他知道燕王要殺他,可我總覺得哪裡不對。”
唐頌擡眸:“先帝駕崩後,四王奪嫡,自那之後三法司查的案就再未公正過,上一次三法司秉公執法還是重審軍糧案,還上官瑾等人清白的那一次。”
燕序齊凝神片刻後颔首:“這就是葉赫給我的感覺,他諷刺的似乎是當下的獄政。”
而當下的獄政不公主因是禦史台,禦史台長官禦史大夫正是池浚。
兩人寒毛直豎,不約而同屏住了呼吸。
“葉赫是燕王的人,池浚是齊王的人。”唐頌自言自語的道:“他們各為其主,如今已是陰陽兩隔,兩人之間會有關系麼?等等,慎王謀反自刎後,葉赫夥同慎王私藏龍袍的罪名也是由三法司定奪的,在慎王謀反一案中,兩人是有交集的。”
“不錯,”燕序齊仔細回憶,随即搖頭道:“但是在審訊過程中,池浚、我還有萬鶴立,我們三人從始至終一同審訊葉赫,池浚和葉赫的行為舉動沒有異常之處。唐頌,你私下裡肯定調查過他們。”
唐頌點頭,“池浚是關内道豐州武鄉人,葉赫是河東道朔州平魯人,入仕後的履曆都沒有疑點,其他方面看不出兩人有交集。溫緒也是豐州武鄉人,他和池浚兩人是同鄉,目前看來他們都被齊王所用,那也就不奇怪了。”
“這跟我查出的結果相符。”燕序齊道:“所以我時常懷疑是否是自己多想了。”
兩人思緒錯亂,導緻對話也是混亂的。
唐頌說:“我有疑問,玉向也有疑問,會是巧合麼?”
兩人都未料到今日他們之間這場對話竟然追溯到了以前的舊案,而其中的上官瑾軍糧案是五年前順永帝在位時的冤案。這樁案子驅使唐頌來到長安,與此同時,燕序齊被貶谪又因此案晉升,他們因為這樁案子結識,然後所有人都被卷入了奪嫡的風波,這場風波延續至今。
諸王争權,大局未定,疑團疊出。他們走出一段路後,好像又回到了起點。兩人均是一頭霧水,為何會有這樣的感覺?
燕序齊道:“順永四十四年,池浚兩次南下,一次是查杭州賦稅案,一次是巡查江南道,而這兩次他都避開了禦史台的一個人,我和殿下的學生。”
燕序齊口中的殿下是昌睦公主專屬的稱呼,而這個學生是四門館出身的冷思州。
唐頌跟着他的思路回溯,“冷思州是順永四十四年春闱進士科的科考狀元,被先帝欽點為禦史台察院監察禦史。我們花鳥司帶着許頃智從杭州歸京後,先帝正式下命花鳥司聯合三法司徹查上官瑾軍糧案,此時的禦史台兵分兩路,冷思州負責與我們一起共同查案,而池浚則是受命南下徹查以許頃智為主謀的杭州賦稅案,這一次他們兩人确實是各自行事。軍糧案和賦稅案結案後,池浚被擢升為禦史大夫,冷思州被擢升為禦史中丞,先帝因為不放心江南道其他各州的賦稅情況,故命令禦史台分派監察禦史南下江南道清除積弊……”
“而這一次,”燕序齊接上她的話道:“池浚把冷思州留在了京裡,自己帶人南下,沒有讓冷思州插手南下的政務,他對冷思州有戒備。唐頌,冷思州跟我們一樣,他在他的衙署沒有真正掌握到實權,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此時,唐頌回憶起了她和秦衍的兩場談話,一場是軍糧案和賦稅案結案後,秦衍到延壽坊來找她,兩人談到順永帝對燕序齊、萬鶴立和冷思州三位寒門出身的官員任用,那時他們已經留意到了池浚不斷的在推動局勢,池浚所屬的派别可疑,順永帝為了暫穩三法司的政派,任用池浚為禦史台長官的同時,任用冷思州為僅次于禦史大夫之位的禦史中丞。
不過目前看來,冷思州在禦史台發揮的作用沒有達到順永帝原本的預期。
另外一場談話發生在秦衍前往甘州同吐蕃共商馬匹互市之事歸京後,那時以池浚為首南下巡查江南道的監察禦史們在秦衍之前也已歸京,禦史台查出了江南西道的袁州、吉州和江南東道的水州這三州官員厚斂的弊政,為此順永帝罷黜了三州刺史的官位,重新任用三州的官員。
想到這裡,唐頌開口道:“這也就是說,池浚本人的能力到底如何,并非有目共睹,他的政績突出,也隻是他和他心腹官員的一面之詞。”
燕序齊眸光寒冷:“不錯。”
唐頌搖頭,倒吸一口冷氣,“池浚為了助齊王奪嫡,不惜犧牲獄政公正,蔑視人命,呂慶他勒案影響的僅是朝中的局勢,但是禦史台巡察各州的職責關系到民生大計。”她說着擡起頭:“玉向,有些事情我是不敢深想的,我應該相信池浚至少在國事方面不會偷奸耍滑麼?”
燕序齊看着懷疑和迷茫從唐頌眼中溢出,她來到長安,是為了保證邊境将士的口糧,禦史台如果盡不到監察各道各州的責任,而是單純淪落為了某位親王的喉舌,那麼各州賦稅每年能否順利抵達長安,軍饷軍糧每年能否有穩定的供給?
“至少我們知道池浚不可能成為友人,甚至是同僚。”燕序齊昂首,口吻果決的說:“所以,池浚必須出局,屆時也許我們可以查明一些事情,解除今日的困惑。”
池浚出局,以燕序齊、冷思州、萬鶴立三位寒門學士為首的三法司政派才是真正穩定的政派,才是心志一緻,言行不貳,力求獄政公正的政派。
這就是燕序齊的野心,而他的野心并不是為了自己。
昌睦公主。
唐頌站直身,扶刀望着燕序齊,初見時的燕序齊是憂心自己處境的失意公子,而今的他是無苟求,有素守的君子,君子有意氣,他的鋒芒便會愈發明銳。
唐頌下颌高擡:“這是殿下的鋪謀?”
燕序齊淡然而笑:“這是默契。”
“池浚背後的勢力是猛虎惡龍。”她說。
“刑名衙署除了三法司,還有花鳥司。”燕序齊笑道:“我燕某人有幸與唐司長同行,何懼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