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慶幸,”燕序齊笑道:“慶幸這朝中深感不安的不隻我一人,諸位朋僚亦然。眼下雖然隻能聽命于人,有志難酬,但我相信諸位的器志并不僅僅局限于當前,我們不妨就先謀好各自手頭的差事,日後逐步通達。”言訖,他看向唐頌,笑道:“眼下唐司長是太極殿内的茵席之臣,又與靖王殿下交好,我等今後要靠起居郎提攜了。”
原來如此。燕序齊醞釀良久,就是為了提及她被任命為起居郎這件事。唐頌把着酒盞,随意瞥了眼,杜郁茂和常子依面不改色,但都沒有接燕序齊的話,沉默着避開了她的掃視。
見狀,唐頌心下了然,他們和燕序齊合謀設了一場酒局,然後邀她入局,燕序齊的那句話中有明顯的探究之意。
唐頌佯裝神态,含着一口酒輕笑,“玉向說笑了,太極殿的門檻我都邁不進去,如何稱得上是茵席之臣?”
她笑的時候,她的那位昆侖奴走近服侍,給他們的茶爐酒槍裡添了把炭。火光一下旺起來,她的臉被照亮一半,另外一半埋在陰影裡,整個人透着一種亦正亦邪的風儀。
那位昆侖奴忙完後被她擡手示意退下,她肩膀前傾,整張面目沖破昏暗被光亮籠罩,接着方才的話為他們添酒:“至于提攜一事得反過來說,在座有兩位宰執樞臣,一位算學榜首,我唐頌還要承蒙各位關照。”
酒添滿了杯,唐頌對着三人笑了一周,三人相顧暗歎,面前此人是位話鋒交涉的高手。
燕序齊握了杯,再問:“聽說唐司長為昌睦公主介紹了一位牙人?”
唐頌擡了擡下颌提醒他們喝酒,繼而挑眉笑道:“不錯,方才我提到的那位牙人就是這位牙人。”
“之前未曾聽說唐司長與昌睦殿下有交情。”燕序齊道。
“之前是沒有,如今有了。”唐頌笑得邪,“殿下這般敢于拔新領異的人物,有機會攀交我自然要去攀交,四門館這事要辦成了,于我唐頌的聲名有益無害,既然我能盡力,何樂而不為?”
其餘三人随着她的示意同時擡杯抿了口酒,落杯後酒桌上誰都沒有說話。燕序齊執杯的力度逐漸松懈下來,唐頌窺到他指尖處的細節,仰颌靠回黑暗裡,默然一笑。
三人頸間均生了一層薄汗,這頓酒他們喝的并不輕松,反客為主在唐頌這裡行不通。
唐頌的心智脾性很特别,不同于文人内斂含蓄的風骨,不同于武将彪悍外放的氣質,而是自成一格。她被邊境歲月淬煉得鋒利敏銳,有棱有角,卻不是一個隻有棱角的人。她處事圓通,又不失涵養。跟她打交道時,僅是觀貌察色,很難看透她笑意中的虛實。
圓滑老練算不上是褒義的形容,可事實就是如此,入仕長安兩個年頭的唐頌真有些圓滑老練的意思。
她的人脈裡有靖王,有兵部侍郎蕭羽,有昌睦公主,也許還有其他人。許多人還未完全走出先帝駕崩的餘震,她已再次登上了丹墀。
她與昌睦公主來往的目的究竟是什麼?今後會有何作為?
桌上炖豚、鵝肝、鲫魚、藕片、蒸梨五道菜放涼了。面前三位懷志之士胃口不佳,酒喝得多,菜食得少。
唐頌叫來金烏熱菜,然後掰了半個羊肉胡餅吃了起來,但她也有些食不知味。
“其實咱們就是一堆驢糞蛋——表面光。是吧?”她咽下一口羊膻味問。
大理寺卿、花鳥司司長、中書舍人,戶部度支員外郎,四人都是表面風光的職位,實則對自己的職務當不了家做不了主。
三人定睛看着她,忽而笑了起來。
唐頌低嗤一聲,無奈舉杯相邀:“臭味相投,今後咱們要常在一起喝酒了。”
常子依舉杯:“前途難測,惟願諸君大展宏圖!”
“大展宏圖!”四人的酒杯撞在了一起,撞出滿杯快意。
隔閡徹底破除,唐頌咂着酒說:“栖同是如何走上算學這條路的?”
“怎麼說呢,”常子依臭屁起來:“天賦異禀吧,識字起就跟着我爹學算數,起先是為家裡面算賬,再後來是為鄉親鄰裡算賬,算出名聲以後,就開始跟着老家縣裡管戶曹的縣尉統計每歲的戶籍賦稅,不是我吹,算過這麼多賬,從未出過錯。最後,老家的縣令薦舉我入算學科的科考,這才有了我常栖同的今日,有幸坐在這裡同諸位吃酒。”
話落,其他三人都來捧他的場,輪流與他碰杯,鄉野裡摸爬出來的常子依值得敬酒一杯。金烏把熱好的菜送上桌,這次他們終于大快朵頤了一頓。
雪飄入檐廊下,落滿他們的杯中,卻無法冷卻他們的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