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到錢财,在場的官員内隻有他知道想要維持一個衙署的運作有多麼不易,恭王平康軍的那筆軍費已經逼得他搖頭歎氣了,然而他不敢不從恭王和門下省的令。
于羨豈雖覺得昌睦公主的想法不夠成熟,但是公主已經明确表示自己不會染指國庫的錢财,所以他的話剛開了個頭又憋了回去。他的職責是看好戶部的門,他無權對昌睦公主的構想指手畫腳。
恭王倒是覺得自己這個妹妹實在是體貼人意,不拿四門館的政務為朝中平添麻煩,兩人雙雙需要用錢時,她願意為他這個皇兄做出讓步。她既然說了後果自行承擔,那也就不關朝廷和他什麼事了,任憑她如何折騰都與他無關。
這樣想着,恭王喜笑顔開,“父皇常說治國重在用人,妹妹意在培養人才,其實是在為國務分憂,天下門閥世家子弟自古不愁讀書一事,妹妹不妨就大膽選才,惠濟天下寒士吧!哥哥認為妹妹的想法一定能夠踐行成功!”
恭王如此贊同昌睦公主的提議是因為後者本質上沒有侵犯到他權益,甚至為了維護他的權益做出了避讓。即便如此,恭王這番話說得也不失風度。
昌睦公主把一項政務當成一件私事來做,她自願付出錢财精力去落實,初衷又是大公無私的,此事政事堂的官員們沒有任何反對的理由,紛紛發言表示贊同。
事情議定後,恭王叫散了衆人,越過炭火映照的叢叢人影,咨閱擡眼向一人看了過去,燕序齊同時向她望了過來,他看到一位雅人,一雙銜志的眼眸。
那雙眼眸曾經是學堂内仰視他的一雙眸,眸底是對學識的渴望,而今這雙眸是平視他的一雙眸,眸底是志趣和野心。
他讀懂了,将來換他來仰視,那雙眸用來垂視衆生,那時她的眼中也許會浮現出悲憫的深緻。
那是咨閱最美好的一段年華歲月,從弘文館轉學至四門館,終于接近了那位長身鶴立的博士,她開始覺得書中的文字沒有那麼枯燥,窗外的花影蟬鳴再也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她在漫長的溽暑期間再也不會打瞌睡了。
“國家興亡,不在于天子之樂,不在于官員之樂,而在于百姓苦樂,諸位生逢明君,将來入仕後為明君分憂,即是為百姓解難,上谏天子之失,下察百姓之怨,如若每位官員都能如此,大秦定能長治久安……”
她忍不住質問:“博士能做到嗎?”
所有學生都因她的提問擡頭,看向他的眼光裡開始出現質疑。從未有學生想過要去質疑教授他們的老師。
“很難,”成為衆矢之的,他笑得誠實:“我會努力踐行。”
在此之前,他參與科考殿試時,她獲得順永帝的準許躲在禦座後聽他對答策問:“世人都以文人儒弱,悍将為禍,文武常龃龉而不合,分歧固難消除,而消除不是目的,衡平天下才是目的,文武相權,輕重并行,士人緊跟時政,軍将積文修德,縱有分歧,也可應對天變災祥……”
那是初春,她看着他站在大殿如水的地磚上抒發自己的一腔睿識,見證他被聖意欽點為狀元。
“噴珠噀玉,心有所向。”順永帝笑道:“朕希望你将來也對得起這“玉向”二字。”
“玉向一定。”他叩首謝恩。
擡首時他看向了禦座後,她驚了一跳,躲上一躲後探出半張臉與他對望。
咨閱很清楚自己的容貌會吸引到何樣的目光,僅是半張臉也會使所有見到他的男人口生涎沫,她厭惡他們的注視。“傾國傾城”一詞在她聽來從來不是贊美而是金枷玉鎖,她希望有人能夠看到她身上除了容貌以外的其他品質。
他微微向她颔首,眼底平靜,沒有生出任何雜亂。
就像今日一樣,他仍向她颔首,眼中除了平靜再無其他。
從内宮走向前朝,咨閱會永遠記得他的鼓勵,也會永遠記得四門館的那扇窗,窗前他捧着書籍,口中文辭時而優美,時而铿锵。她偶爾瞥一眼窗外,寒冬漸漸被春色遮去了蕭索的面孔,綠意瞬間爬滿了枝頭。